无产阶级文化论批判:从波格丹诺夫到史达林主义
我们生活在一个充满著社会压迫、经济剥削、和文化异化的资本主义世界。 在巨型垄断集团的阴影下,无数赤贫者是要么活在缺衣少食、饥寒交迫的绝对困境中,要么就是像许多小业主一样被各类债务缠身,终生不得安宁。 这样的环境下,文化和艺术在一个层面上是少数富人的玩物,只表达资产阶级的品味和情趣,而劳苦大众的心声和思绪往往被忽视、压制。 另一个层面上,文化和艺术有时更被降低、庸俗化,用来维护整个资本主义的压迫性体制,使得文化和艺术成为了劳苦大众精神的鸦片、奶头乐,继续压制无产阶级的精神发展。
而在社会主义、共产主义的社会中,文化和艺术会是什么样的? 历史上每个统治阶级都创造了自己的文化,因此也创造了自己的艺术; 无产阶级也会经历一样的发展吗? 以及,一个工人国家在文化和艺术领域应该做什么? 这些问题肯定会引起任何好奇的左翼理论的学习者,和任何希望见证无产阶级和全人类解放的革命马克思主义者的兴趣。
不幸的是,自1910年代始,社会主义革命运动中的唯心主义者和他们史达林主义的同伙严重扭曲了马克思主义对于这些问题的正确分析和解答。 他们的一些严重错误遗臭至今、流传广泛,甚至使得当代部分真诚的革命者在文化和艺术问题上转向了政治上的代替主义、哲学上的唯心主义、和艺术上的庸俗主义这一系列错误的、危险的、和有害的政治倾向。 从波格丹诺夫、卢那察尔斯基、高尔基在斯托雷平反动时期领导的前进派开始,波格丹诺夫后来与卢那察尔斯基于十月革命前夕创办的无产阶级文化协会(无产文协,Пролеткульт, Proletkult),再到无产文协在1920年代衍生出的无产阶级作家协会(拉普、岗位派; RAPP, На Посту, Na Postu)、锻冶场(Кузница, Kuznitsa)等组织, 最后延伸到史达林、日丹诺夫(Zhdanov)、拉狄克(Radek)、布哈林(Bukhrin)、高尔基(Gorky)领导的全苏作家协会,本文将概述的这一系列组织错误的立场和实践,以及其中严重的哲学和政治问题。 之后,本文还将用辩证唯物主义和历史唯物主义对这一段历史加以分析,以阐明马克思主义在文艺领域中真正的革命立场。
反动时期的唯心主义
最先将无产阶级文化、无产阶级哲学这些概念引入国际共产主义运动的,是波格丹诺夫领导的前进派和卢那察尔斯基推动的造神运动。 在俄国1905 年革命后的1907 至 1910 年这一反动时期,布尔什维克被政治、社会的压力冲击,陷入派系斗争。 在此期间,以波格丹诺夫为首的一批前布尔什维克党人(如马克沁·高尔基、阿纳托利·卢那察尔斯基)关键而错误地转向了各种相互关联的唯心主义哲学流派,创造了许多当时流行一时的错误理论:甚至像布哈林这样的著名理论家也深受影响,虽然他并不是这个小组的密切成员。 这些人和他们反动的思想在被布尔什维克敏锐地察觉到、然后被坚决地排斥出党后,后来在 1909 年形成了所谓的前进派(Vpered, Вперёд)小组。
基於哲学唯心主义,前进报及其附属成员积极宣传了各种根本上是谬误的一大串思想和理论。 其中最具影响力的理论,就是波格丹诺夫鼓吹的所谓「经验批判主义」。 波氏试图通过将唯心主义的不可知论作为其认知论的中心,并以「无产阶级哲学」为名做掩护,尝试将马克思主义(即彻底的辩证唯物主义)与马赫主义(即混乱的主观唯心主义)相缝合。 关于波氏的唯心主义哲学,感兴趣的读者可以参考列宁的《唯物主义和经验批判主义》一书,其中列宁已做过充足的揭露和批判,彻底抄出了这种折中主义的唯心主义哲学的混乱、含糊、反动性质。
至于无产阶级文化理论的开端,第二个相关的理论来自卢那察尔斯基。 卢氏通过将共产主义运动视为一种文化、艺术运动,就像「基督教、佛教或希腊多神教」的艺术一样,首先提出了社会民主党/共产党的艺术这一概念。 此外,在同一篇文章中,卢那察尔斯基——在没有具体的、辩证的历史分析的情况下——应用了一个机械的公式,即无产阶级应该像贵族或资产阶级一样拥有自己的艺术。 [1]更错误的是,在他的两卷《社会主义与宗教》一书中,卢那察尔斯基提出了马克思主义与宗教之间同样唯心主义的结合:「【科学社会主义】是所有宗教中最宗教的,而真正的社会民主党人是所有人类中最虔诚的宗教份子。 「显然,这些前进派份子已经远离辩证唯物主义和历史唯物主义,取而代之的是某种形式的哲学唯心主义。
前进派的成员不仅创造了这些根本上是唯心主义的概念和理论、不仅对马克思主义进行了机械而僵硬的拙劣理论模仿,其中一些人甚至进一步将这些错误的理论付诸实践。 最著名的例子还是来自于波格丹诺夫、卢那察尔斯基,这次加上了高尔基。 在波格丹诺夫的带领下,这些前进派份子以创造、宣传「独立的知识性无产阶级文化」为理论基础和实践目标,进行了两次实验。 他们在偏远的两座义大利小镇卡普里(Capri)和博洛尼亚(Bologna)为移居国外的俄侨工人建立了两次「党校」。
然而,对波格丹诺夫来说,这两个党校并没有为他带来政治胜利。 在俄国革命运动中,海内外只有寥寥数人、几个小组支援; 同时,前进派混乱的哲学理论和政治纲领也仅仅吸引来了歪瓜裂枣般的成员,而其组织内部的理论存在高度的异质性。 这一切的一切都促使波氏最终与前进派中各类份子决裂,并最终在 1912 年解散了前进派,并退出政治。
然而,前进派的解散并没有终结这些不同的唯心主义流派的流传和延续,它的解散只表面了这些思想的暂时撤退。 在波格丹诺夫和其他人的详细阐述和大力宣传下,与波氏同质的、类似的无产阶级文化理论还在未来数十年中反复出现,并借由其他人之手继续发展。 而波氏也在持续关注、写作著劳工运动和即将到来的第一次世界大战,继续发展他建立纯粹工人的文化的主意。
为了说明波格丹诺夫和其他人之间在理论上、政治上那错综复杂的相互联系,我们可以从波格丹诺夫这个源头上观察是这些观念和理论是如何阐述的。 对于第一次世界大战,以及欧洲工人阶级对自己民族的资产阶级国家的那种爱国主义支援,波格丹诺夫写道:
即使在最先进的国家,大多数工人也自愿跟随资产阶级,承认资产阶级的民族国家利益高于他们的阶级利益,与本国资本家缔结和平、联盟……为什么? 因为他们遇到了一个新的、前所未有的难题,他们没有一种足够深刻和综合的教育来以他们自己的方式,从自己的任务和自己的理想的这一角度出发,来坚定而果断地解决这个问题。 由于没有足够的力量以这种方式解决问题,工人阶级向资本主义世界屈服了。 [2]
换句话说,对于波格丹诺夫来说,整个问题都归结为工人阶级的意志薄弱、缺少一种独立的工人教育,而不是其领导层致命性的背叛。 他大眼一闭,忽视了改良主义的第二国际的背叛,而这个国际是当时欧洲工人最强大的政治领导。 正是这个腐朽的工人国际召集了全欧洲的劳动群众参加 1914 年始那灾难性的帝国主义大战,鼓吹沙文主义并反对国际主义,破坏了工人阶级的国际团结和阶级独立。 相反,他指出的问题,居然是在于缺少一种纯粹工人的教育。 而在他看来,这种纯粹工人的教育是为社会主义革命提供必要的阶级意识的唯一条件。 因此,难怪波格丹诺夫对爱国主义和民族主义的解决方案是:
要对【无产阶级】进行全面教育,明确引导集体意志和集体思想,只能通过打造一种自主的知识性文化来实现。 资产阶级拥有它——他们的力量就在于此; 无产阶级缺乏它——这就是它的弱点。 [3]
这些观点没有对资产阶级和无产阶级在革命时代的物质差异进行具体的历史分析,只是胡乱地给无产阶级的历史任务套用了一个公式。 历史上,由于欧洲资产阶级是从贵族阶级的封建统治中自发长出自己成熟的经济基础,并与贵族阶级并存了很长一段时间,欧洲的资产阶级甚至在成为独立的统治阶级之前,就已经获得了足以影响文化艺术的财富和权力。 换言之,因欧洲资产阶级在历史上其独特的阶级特征,它有非常充分的物质条件和时间能够在封建主义的统治之外创造出自己的「自主的知识性文化」。 当然,历史的发展是灵活的。 不是每个民族国家的资产阶级都能像欧洲资产阶级相对独立地创造出自自己民族和阶级的「自主的知识性文化」,但是每个民族国家的资产阶级目前都在运用着某种形式的资产阶级文化来执行着资本主义的压迫性统治。 打比方说,统治日本资本主义的「知识性文化」就是东方和西方文化的结合体。
另一方面,无产阶级是一个贫困的、政治上和文化上受高度压迫的阶级,因此获得先进文化的手段和方式都要少得多。 他们中的大多数人甚至无法完全掌握那个时代的文化、艺术成果。 即使在资本主义进行社会改革以向无产阶级让步的国家,工人阶级也永远不会像资产阶级那样成为富裕阶级,也永远不会控制文化和教育机构以及其中的文化生产资料,更不会像其敌对阶级那样获得成熟的教育。 那么,从无产阶级之中,为在资本主义制度下饱受压迫和苦难的无产阶级建成这种「自主的知识性文化」实际上是不可能的。 因为要在整个社会层面完成这样的任务,就需要无产阶级打碎资产阶级的统治,建立一个为己的工人政权,才能夺取这些文化生产资料来全面地教育自己。 可以看出,整个无产阶级文化的理论在资本主义制度下是必然走向破产的。
结合实际情况来看,波格丹诺夫错误连篇的理论和解决方案显然倾向于保守的改良主义立场——因为工人缺少文化,所以(谁? 大概是革命家)得想办法先教育全体工人阶级,才会有社会主义革命! 那么,下一步就是如何在当今的(也就是资本主义的)社会环境下创造一个工人阶级的文化来教育工人了——毕竟据他所说,如果没有成熟的、自主的工人文化,社会主义革命就永远不会发生。 但实际上,就如先前证明的,在任何资本主义的社会中,这种条件都不会成熟。 那么,根据他的说法,革命就永远不会发生。 事实上,他也是这么想的:在十月革命后的1917年12月2日,他写信给卢那察尔斯基,先是愤世嫉俗地谴责了列宁和托洛茨基,然后声称社会主义革命永远不会在欧洲发生, 因为那里的工人「缺乏文化的水平和组织」。 [4]但显然,1917 年至 1926 年间,那席卷全欧洲的革命浪潮是正正好打了波格丹诺夫一记耳光。 虽然这一系列革命的失败了,但其中的教训再次强调了为社会主义革命做准备的那真正紧迫的任务:建立一个与劳动群众并肩作战、能够领导他们取得历史性胜利的国际性革命领导团队。
此外,在波格丹诺夫这个貌似是取悦群众性的无产阶级文化理论背后,实际上还隐藏着一个代替主义的倾向:就实践而言,在资本主义下的经济、社会环境下,由于无产阶级受到的压迫过深,创造一整个社会的文化和艺术这种极端复杂而庞大的工作必然不会直接是被异化的广大无产阶级的工作,而是依附于其的、 有教养的资产阶级或是小资产阶级份子的工作。 那么很明显,按照这个思路继续实践,结果就必然是让一小部分小资产阶级份子代替无产阶级,企图创造一种实际上是脱离无产阶级自发的创造力的伪无产阶级文化。 悖论的是,改造文化和艺术所包含的任务是整个运动中的社会才能完成的,而这种一小部分人进行的孤立的文化创造只是不过是杯水车薪,永远无法治好、补全资产阶级对无产阶级造成的社会异化所带来的精神创伤和文化缺失,更绝非是真正的、一整个社会的文化。 这种无产阶级文化理论,永远无法在资本主义的阶级社会这一基础上建成一个真正属于群众自发创作的文化和艺术。 它实际上推崇的是一条代替主义路线,即一小部分人代替群众发展文化这一错误的政治路线,而这一路线正是后来的史达林主义继续延伸发展的。
简而言之,波格丹诺夫的无产阶级文化理论显然犯了两个错误。 第一,他以机械的角度观察历史,误以为工人阶级会重复资产阶级的文化、知识发展——这种看法首先是肤浅的; 由此,他企图创造一种可以独立于阶级社会历史发展的「自主的知识性工人阶级文化」,但是实际上却以小资产阶级为其政治运动的社会基础。 因此,这种实践撞上的却是资本主义社会无穷无尽的压迫环境,这个理论既无法引导建成无产阶级文化的实践,也无法真正启发工人阶级的革命行动,更不可能促成社会主义革命。
这个彻彻底底是错误的、无效的、而且是反动的理论在1910年代失败后,似乎就要由此消亡了。 然而,1917年俄国十月革命的成功推翻了资本主义在俄国的统治。 讽刺的是,这一史无前例的革命发展却给了这种错误理论在不同的社会条件(工人国家、无产阶级专政)下再一次发展的机会。
无产阶级文化协会和早期苏维埃国家
正是在这样的历史背景下,波格丹诺夫和卢那察尔斯基亲自参与了无产阶级文化协会(简称无产文协)的成立。 而正是通过无产文协,波格丹诺夫的无产阶级「自主的知识性文化」思想再一次开始广泛传播,造成了深远的文化和社会影响。 这次,在新的工人国家中,这个理论的影响力达到了更高的水准,也随着俄国革命环境的恶化,而将自己潜在的代替主义路线继续延伸出来,并宗派主义者和史达林主义者手中成熟。 然而,无产文协从一开始并非这些份子的人工创造。 无产文协——最初由工人阶级运动中分散的艺术、自我教育组织组成——是1917年俄国革命期间阶级斗争动态过程的中间产物。
在二月革命之后、十月革命前不久,旧的沙皇国家机器崩溃了,反动的临时政府仍然保持着政治的混乱,并越来越转向反革命、反工人阶级。 在这种情况下,艺术和教育领域的各种工人组织自发地放弃了临时政府,转而主张独立于资产阶级政权之外继续工作。 而这时,波格丹诺夫和卢那察尔斯基(现在重新加入布尔什维克)等其他一些前革命党人对这些组织的干预,使得这些组织合并成为一个独立于资产阶级临时政府的全国性的工人阶级文化、教育组织,史称无产文协(Proletkult, Пролеткульт)。
在十月革命后,卢那察尔斯基被选为第一任苏俄人民教育委员,负责文化、艺术、教育事务; 在他的领导下,苏维埃国家资助了无产文协,但仍允许它保持完全独立于苏维埃国家。 在整个内战期间,无产文协逐渐不再仅仅是一个在劳动群众中自发宣传的艺术组织,而逐渐成为了一个庞大的文化机构和一场影响深远的文化、社会运动,吸引来了包括普通工人、实验先锋艺术家和文化知识分子在内的数十万人参加。 就艺术家的水准而言,无产文协的确吸引来了一些能人巧匠,例如以下三位著名的艺术家,谢尔盖·爱森斯坦(电影导演)、米哈伊尔·肖洛霍夫(小说家)和弗拉基米尔·马雅可夫斯基(诗人、画家)。 就出版量、组织范围、人数而言,无产文协在 1920 年达到了顶峰,出版超过 15 种不同的期刊,并在苏维埃俄国设有300个地方分支机构,拥有大约 400,000 名成员。 [5]无产文协甚至在1920年8月在共产国际的说明下开始建设一个国际支部,名为「无产文协国际」(Kultintern)。 [6]总的来说,在整个俄国内战期间,无产文协在革命俄国的文艺界逐渐变得极具影响力。
然而,无产文协尽管影响广大,但其缺陷也是非常严重的。 相反,到 1920 年内战逐渐结束时,它在政治上的问题表现得越来越严重。 如前所述,该运动的领导主要由波格丹诺夫和卢纳察尔斯基等前前进派成员组织,因此在很大程度上,他们的理论在无产文协的整个运作期间扎根在了许多无产文协的成员之间,而这一情况导致了一些重大的政治问题。 受波氏「自主的知识性工人文化」这一理论思想的影响,许多无产文协派领导和成员倾向于一条错误的路线:即从小圈子、小团体中立即从无产阶级自身中创造出一种完全纯粹的无产阶级文化。 他们中的一些人甚至声称,只有纯粹的工人阶级组织才能推进无产阶级专政。
实际上,这些主张存在很大的政治危险。 不言自明的是,它们首先在实践上对革命联盟的力量(工、农与小资产阶级之间)造成分裂,并且最重要的是,它们在理论上与辩证唯物主义不相容:虽然毋庸置疑的是,文化这种社会生活的产物首先受到物质经济社会条件的约束,但是其具体的形态却是在无数人劳动的影响下确定下来、并且不断发展的。 在这一发展过程中,施加劳动的人将改变文化,而崭新的文化也将改变无产阶级。 这就像自然界中动植物是如何演化的。 取代这个有机的演化过程,就是用一小部分人创造的一些文化作品和风格,来取代无数群众文化生活的自发发展。 这样的路线违背了无产文协派取悦群众的美好愿望,更违背了文化和艺术健康生长的社会规律。
事实上,他们通过孤立的「无产阶级」工作室和实验室立即创造「无产阶级文化」的这种广泛的、空想性质的实验经常产生艺术价值上值得怀疑的作品,尽管其政治上表现得极其革命。 托洛茨基在 1923 年仔细评论了一些这类作品的品质和性质:
「毫无疑问:无力的、平淡的、甚至文理不通的诗句可以表明一个诗人和一个阶级政治上成长的道路,也可能具有难以估量的文化征兆意义。 但是,无力的、而且是文理不通的诗句,不可能构成无产阶级诗歌,因为它不可能构成任何诗歌。
……在革命斗争的条件下……知识份子并不掩盖反而竭尽全力地表明倾向性,他们经常在艺术中牺牲艺术本身,如同他们牺牲其他许多东西那样。 」[7]
同样的,从列宁到托洛茨基、克鲁普斯卡娅,最后甚至是卢那察尔斯基本人,大多数布尔什维克领导人逐渐确信,许多无产文协的文艺作品艺术价值可疑,一些甚至是「牺牲了艺术本身」,并不能为工人阶级提供充足的教育,因此,在内战后的大规模毁坏之后,他们的活动显然是经济上浪费的。 更重要的是,就文化、艺术方面的政治路线而言,当时的布尔什维克领导完全反对许多无产文协成员宣扬的那种草率的、空想的文化理论。 在拥有一亿多文盲的苏俄,在文化领域最紧迫的革命任务就是提高劳动群众的文化素养,而这个缓慢的过程就必然需要耐心地、批判性地根据马克思主义方法研究、改造旧统治阶级留下的知识。 他们的判断无疑是正确的,正如列宁解释的:
对那些过多地、过于轻率地侈谈什么「无产阶级」文化的人,我们就不禁要抱这种态度,因为在开始的时候,我们能够有真正的资产阶级文化就够了,在开始的时候,我们能够抛掉资产阶级制度以前的糟糕之极的文化,即官僚或农奴制等等的文化也就不错了。 在文化问题上,急躁冒进是最有害的。 我们许多年轻的著作家和共产党员应该牢牢记住这一点。 ……[8]
马克思主义这一革命无产阶级的思想体系赢得了世界历史性的意义,是因为它并没有抛弃资产阶级时代最宝贵的成就,相反却吸收和改造了两千多年来人类思想和文化发展中一切有价值的东西。 只有在这个基础上,按照这个方向,在无产阶级专政(这是无产阶级反对一切剥削的最后的斗争)的实际经验的鼓舞下继续进行工作,才能认为是发展真正的无产阶级文化。 [9]
在理论上,正如托洛茨基也完全同意列宁的意见:
认为每个阶级都能完完全全地从其内部产生出自己的艺术,比如说无产阶级能通过封闭的艺术讲习班、小组、无产阶级文化协会等创造出新的艺术,这种想法是孩子气的。 一般地说,历史的人的创作就是继承。 每一新的上升阶级都站在其前驱的肩头上。 但这是一种辩证的继承,亦即通过内部的排斥和决裂而实现的继承。 [10]
随着无产文协开始在国际上扩张,列宁、卢那察尔斯基和苏维埃国家最终决定进行干预,并将无产文协引导到一条更实际的政治路线上。 然而,与资产阶级学术界对他的百般诽谤相反,列宁并没有在文化、艺术领域推行「专制」、「胁迫」、「强硬」的政策。 例如,当代历史学家克里斯托弗·里德 (Christopher Read) 错误地指责列宁「不会容忍任何领域的自治。 「[11]另一位当代历史学家在名为《与俄国革命同行》的一本论文集中声称,无产文协的自治违背了」列宁的信念(? ),即党应该在所有领域都应称霸(!? )」。 [12]这些胡说八道显然是对列宁和早期苏俄政府的曲解或恶毒诽谤。 事实上,列宁的苏俄政府虽然没有实行自由主义的自由放任政策,但即使是在残酷的内战期间,这个政府也在艺术事务中也扮演了总体上是友好的革命监督作用,很少采取强制措施——「只是在对明显的资产阶级倾向作斗争方面保持领导作用」[13]。 布尔什维克的革命手段不仅没有压制言论自由的权利,反而以前所未有的、革命性的方式扩大了对劳苦大众对出版的和文化的生产资料的控制,极大地扩展了劳动群众的表现和文化自由:在革命后,是普通劳动者控制了出版社、图书馆、剧院、美术馆、博物馆、学校、大学和其他文化教育设施及相关生产资料。
在无产文协的这一情况中,列宁再次在艺术领域贯彻了苏维埃国家的两个关键原则:争取亲革命或中立的同路人(知识份子); 鼓励工人和农民的革命艺术作品。 他所做的,不是像史达林一样,将一种单一的官方美学理论强加给所有艺术家。
列宁对无产文协的干预始于1920 年 10 月的全国无产文协大会,他亲自与会,并在会上说服代表们,需要将他们一些活动置于工人国家的控制之下。 1920 年10月12日,无产文协大会被说服,并一致通过了将其教育部门与教育人民委员部合并的决议。 [14]后来,当一些无产文协的领导人指责国家试图解散他们的组织时,布尔什维克在列宁的领导下,于11月10日耐心地再次澄清,只有涉及科学和政治教育的部门才会被转移到国家教育机构中去,而无产文协「在艺术(音乐、戏剧、造型艺术、文学)方面的工作仍保持自主权 」。 [15]为了进一步确保无产文协的成员们放心,十二月,列宁向党致辞说,他们并不打算限制「工人知识份子」,布尔什维克必须为艺术家创造「最健康和正常的条件」,以便在艺术创作中「富有成效地体现」。 [16]
列宁和早期苏维埃国家所做的,恰恰是 1920 年作为人民教育委员工作到 1928 年的卢那察尔斯基对苏维埃国家在艺术领域的政策所解释的:
不言而喻,国家无意把革命的思想和革命的情趣强加给艺术家。 这种强加于人的做法只能生产革命艺术的冒牌货,因为,真正艺术的首要品质是艺术家的诚实。 然而,除了强制的形式,还有其他的形式:说服、奖励和培养新的艺术家。 为了获得革命的艺术灵感,所有这些措施都是一定要采取的。[17]
事实上,直到 1920 年代后期,列宁于 1923 年去世,左翼反对派被史达林及其追随者清洗后,史达林主义的苏维埃国家才建立了对文化、艺术事务的绝对控制权。 有趣的是,尽管无产文协自1920 年以来不再接受国家补贴并随即衰落,协会一直坚持合法运作到1932 年,是同所有非官方的文化组织一起是被史达林取缔的。 [18]列宁、托洛茨基和布尔什维克主义的革命传统为之奋斗和捍卫的文化、艺术政策,正是这种在友好的革命监督下的艺术表达自由; 而史达林则是在文化、艺术方面完全与列宁、与布尔什维克主义分离,沿着波格丹诺夫的路线,彻底抹杀了艺术的表达自由。
接下来,无产阶级文化协会的衰落与史达林主义在文艺领域的兴起之间的这段中间历史,将揭示史达林的文化政策与波格丹诺夫的无产阶级文化理论之间重要的历史、理论和政治联系。 在 1932 年之前,前无产文协的成员已经创建了一些后生组织,而这些组织则帮助了堕落中的苏维埃国家渐渐违反不要过度干预艺术领域的这一规定。 这些组织的关键理论,关键思想,在后来虽然在被名义上被史达林政府否定,但是其理论内核实际上则被吸收进了自身的文化政策。
前无产文协派和史达林主义
在无产文协衰落之后,在整个20年代,许多前无产文协派陆陆续续地自立门户,但却还是师从波格丹诺夫,传承了基本相同的无产阶级「自主的知识性文化」的这一理论思想,并以此为基础建立了各种其他艺术、文学圈子和组织,他们不仅继续宣传类似的理论思想,但也更进一步,要求苏维埃政府以「无产阶级」的文学、艺术风格对文学、艺术实行法律上的垄断。 锻冶场 (Кузница, Kuznitsa)就是这样一个从无产文协中脱离出的同质性组织,他们白纸黑字地要求工人国家垄断无产阶级风格。 他们的要求自然遭到布尔什维克的强烈否决。 锻冶场成员在1920年成立了全俄无产阶级作家协会(又称伐普,VAPP, Всероссийская Ассосиация Пролетарских Писателей),即后来在1925年之间成立的俄罗斯无产阶级作家协会 (RAPP,又称拉普、岗位派)的前身。 自1923年新经济政策启用之后,拉普很快成为了对失望的无产阶级作家的坚实据点,并长期从极左的角度讨伐政治上是中立的甚至亲革命的其他一系列艺术和文学倾向、运动和团体。 在1925年的俄罗斯无产阶级作家协会(即拉普)全国代表大会上,他们同样地通过了一项决议,称在对农民的统治中「无产阶级不能容忍非无产阶级的思想」; 必须有无产阶级的阶级文化,才能「坚持无产阶级专政」; 他们还要求苏维埃国家「夺取艺术领域的统治权」。 [19]这种悲观、急躁的胡言乱语最终再次被布尔什维克驳回,因为无产阶级革命的领导「不能向任何一个群体提供垄断,即使是其意识形态内容上最无产阶级的小团体。 这样做将标志着无产阶级文学本身的毁灭。 」[20]
但在拉普这里,我们已经在他们的说法中发现了一种程度非常之深的保守观点。 他们认为,「无产阶级专政是一个长时期」[21],这个阶段不是资本主义和无阶级的共产主义社会之间的一个暂时的、过渡的时期,因此为了保卫、维持工人国家,必须要无产阶级有一种属于本阶级的文化、艺术——就像资产阶级有的一样! 这个观点,完完全全是波格丹诺夫的老调重弹。 如果我们将拉普的「无产阶级专政」与波氏的「社会主义革命」这两个术语平行对比,就会发现他们的观点是完全一致的:即,如果没有无产阶级的文化、艺术,那么无产阶级就无法像资产阶级那样达到(或维持)一个无产阶级的政权。 这个说法完全忽视了无产阶级和资产阶级的历史分别,不能理解俄国革命将如何摆脱困境,只是屈服于对困难的现状那种短视而狭隘的观察,他们更不能理解无产阶级将如何从无产阶级专政(即国有化计划经济的工人国家)转向社会主义时期(阶级社会消解中)并进一步消解阶级社会。
岗位派采用了错误的分析手法,因此看不见真正的解决方法,即国际革命。 只有一个世界性的社会主义联盟才能够为国际的无产阶级提供在向社会主义、共产主义社会过渡的健康、有机过程。 在这一条件下,无产阶级将能够通过由下至上的民主计划经济——这一生产方式的彻底更新——来保证物质条件、社会条件的改善,逐渐将自身从雇佣劳动中以及因贫困而产生的文化异化中解放出来。 也就是说,从社会主义、共产主义的时期,生长出的无产阶级将在下不再是无产阶级,而将会是自由的人。
当然,一切意识的产生都与物质层面的变化脱不开关系。 我们或许可以对岗位派机械的、狭隘的哲学和历史观进行斗争,但这些工人艺术家的意识的确是革命中的落后阶层对当时俄国革命悲剧情景的观察:尽管俄国的工人政权得以维持和巩固,但是物质上遭到了国内两次战争的严重毁坏,使得1923年布尔什维克不得不采用新经济政策; 匈牙利、德国革命数次的失败,使得国际革命也陷入低沉。 这一切对于这些急躁的工人艺术家而言,国际社会主义的前景似乎非常渺茫了。 因此一切扭曲的意识都在政治的层面上都找得到来源了——这是一种对革命前景的失望。 这种失望歪曲了他们对马克思主义理论的认知,错以为无产阶级专政将会、也能够持续很久。 这种为工人政权延长(实际上是永久化)专政国家机器的论调,更表现出俄国工人阶级中出现了对社会主义的前景越来越不看好的一些落后部分。 不幸的是,随着列宁和托洛茨基等革命领袖的离开,以及他们的布尔什维克传统被清洗,这种落后思想最终愈来愈上升到了国家政府层面,腐化了其领导层。 苏俄政府也最终变成了官僚机构对工人阶级的经验主义波拿巴专政,而这些政治倾向都与马克思主义理论相去甚远。 由此,从这种落后阶层中汲取社会基础的、以史达林为首的这种反动趋势使「无产阶级文化」意识形态这一理论毒草开始复活了,他们将其注入俄国的文化、艺术和无产阶级——而列宁、 托洛茨基和布尔什维克主义则是曾拼尽力气地试图阻止这一悲剧发生。
就像许多无产文协派一样,史达林主义者也出于意识形态的伪连贯性,名义上拒绝了波格丹诺夫的唯心主义。 然而,他们不仅是陷入了波格丹诺夫所犯的理论错误,而且还扩大了他的错误连篇的理论,将其中隐藏的代替主义和庸俗化倾向延伸出来,并应用在国内和国际范围内。 1932 年,史达林和他的同伙决定取消所有非官方的艺术性质的协会和团体(包括无产文协、锻冶厂和拉普),新的艺术政策、文化组织取而代之,史达林政府设立革命浪漫主义、社会主义现实主义为官方指定的单一艺术倾向,强迫所有艺术家参加官方垄断的全国性艺术协会, 由此绝对垄断了艺术的自由,代替了劳动群众自发的创造力。 全苏联的艺术家们现在都必须加入官方的艺术协会,才能合法进行一切公开的文化生产活动,更不用提同时期一同收紧的言论审查。 这种手段完全就是延伸了波格丹诺夫无产阶级文化理论中隐藏的代替主义手段,即以一小部分人(国家官僚机构)的官方美学体系来代替群众自己创造文化、艺术的自由。 这种手段同样仅仅在名义上保持着「革命」、「社会主义」的名头,现实中却是在政治上逐渐走向完全脱离群众自己创作、欣赏文化、艺术的表达自由, 完全是一种政治上的反动。
并且,由于史达林政府是从一个工人国家的层次执行的这种政策,政治错误的广泛执行反而使得这个理论内核本身更清晰地表现出它企图以降低文化、艺术本身的这种庸俗化倾向和居高临下的政治态度,实际上是为无产阶级的文化教育踩刹车。 他们所做的,不是像列宁政府一样的耐心解释、教育和资助来放宽高深艺术的理解下限和学习门槛、以便丰富劳动群众的品味,而不降低艺术本身的复杂性——这种高明的做法才是扩展整个文化事业的手法。 史达林政府口口声声以保卫工人国家、教育工人阶级之名,粗暴地拦截了所有非官方的,但是依然是前卫的、创新的和复杂的艺术风格和运动,他们为了降低文化和艺术的下限,艺术家只要求产出简单明了、歌颂国家、倾向性极强的文艺作品,这样压制了文艺发展的上限,而且实际上只是拆东墙补西墙。 更有问题的是,史达林政府对工人阶级的态度完全是居高临下的,他们实际上认为高深艺术是工人阶级永远无法理解的,而这种态度本身就是反动的、静止的,因为它不言而喻地将工人阶级的贫困和素质低下视为永久。 托洛茨基的评论在此处再一次适用: 在革命斗争中,【一些】知识份子并不掩盖反而竭尽全力地表明倾向性,他们经常在艺术中牺牲艺术本身。
史达林和他的同伙(日丹诺夫、高尔基、布哈林、拉狄克)是如何一方面扼杀了无产文协和拉普,但另一方面又接受了它们的理论思想的呢? 我们可以举几个例子来着重讨论。 他们指责拉普的范围「太窄」 但随后在其他场合再次、多次重复无产阶级文化派的论点。 在 1934 年的第一次全苏作家代表大会上,日丹诺夫谈到「苏联文学是有倾向性的,因为在阶级斗争的时代,没有也不可能有一种文学不是阶级文学,没有倾向性,所谓非政治的。 「[22]这其实完全是岗位派的主张,在第一次全苏无产阶级作家会议决议中,岗位派明确表明:在激烈阶级战争的时代,阶级社会的文艺不可能是中立的, 而且是积极地为一定阶级服务的……因此,不同文学思想的流派可以和平竞争的说法是反动的思想」。 [23]
高明的谎言往往是半真半假的。 日丹诺夫这句话从最简单、最粗浅的层面来考察,貌似是正确无比的,但是实际上却是对马克思主义的巨大缩减、还原主义。 这种说法是我们当今许多左翼中支援「文化革命」的份子都会照抄复述的,但似乎并没有很多人能够跳出那这段字母表级别的同义反复阶段,因此值得仔细讨论、分析所谓艺术的阶级性,以及阶级的艺术倾向问题。
的确,马克思主义者同意,阶级社会下的任何艺术都不可能与阶级无关,但文学、艺术的倾向性、纯粹性这一问题并不就此结束,反而,如果我们严肃地为艺术的未来考虑,我们应该再进一步提问:一个阶级是为何、又是如何在上层结构上选择其倾向、风格,这些倾向和风格又是怎么进一步演变的呢? 物质基础如何与上层建筑互动的这一过程并非是直截了当、一成不变的自动、平行的过程; 在这里,一加一不总是等于二。 以资产阶级的政治体制为例,虽然议会民主制是资产阶级的典型体制,但是这并不能说资产阶级总是采用议会民主。 相反地,我们在历史上经常看到资产阶级由于无法直接稳固地掌控政权,便走向某种形式的波拿巴主义独裁,以便勉强维持资本主义的统治。
相似的,正如政治体制,文化、艺术的各种形态虽然首先是受物质环境的决定性影响,但是在具象化的这个过程中,它们必不可免会受阶级斗争的动态的、具体的情形所影响,只有在经历一段运动中的思维进程才能找到自己的倾向、风格和具体形态。 回到文化、艺术,15、16世纪文艺复兴时期蓬勃发展的新生欧洲资产阶级,曾深度采用了人文主义、古典主义的美学、艺术风格,而这种对古希腊和罗马时代世俗主义文化的探索并非是毫无目的的。 这种探索的驱动力实际上源于同一时期商人阶级的经济、政治力量的崛起,以及其对封建主义的挑战。 逐渐落后的贵族、教士与(当时)革命的资产阶级之间物质的、社会的阶级斗争,必然在意识层面引起革命阶级向进步思想的大力钻研和探索。
资产者对革命在美学上的探索最终在世俗、异教色彩浓重的欧洲古典时期文化中找到归宿,促成了资产阶级数个世纪的人文主义和古典主义的美学、艺术风格。 艺术的领域,米开朗琪罗的雕塑,拉斐尔、达芬奇的画作,莎士比亚的戏剧,塞万提斯的小说等等作品处处都代表着那个变革时代中的资产阶级的品味、思绪和感受。 而当进入了17、18、甚至是19世纪,在欧洲资产阶级的物质实力渐渐达到可以推翻封建主义的统治之后,资产阶级在新的时代便开始寻找更进一步的革命思想,文化和艺术便开始出现更新的发展,逐渐放弃了人文主义和古典主义。 但旧的文化并没有被完全抛出,而是被吸收进了新的部分:如果没有文艺复兴时期对欧洲古典文化中世俗主义的部分的再吸收,启蒙时代的欧洲资产阶级知识份子就不可能做到彻底地批判宗教的迷信、狂热,不可能将科学思想和理性思维进一步演变,继续形成其在启蒙时代的美学、艺术倾向和运动; 而启蒙时代本身又是一个快速运动中的革命时代。 资产阶级是经历过了这一系列过程才最终形成了自己在历史的这几个时期的艺术、美学倾向和风格,而这些倾向和风格也是首先在物质层面的变动中,然后是思想层面的社会运动中继续经历著变化,不断改变着自身。
诚然,文化和艺术是非常复杂的社会产物,笔墨原因,笔者此处的简短分析只能简略概括了资产阶级是如何选择自己的文化、艺术风格的这一个方面,但这已经足够展示了日丹诺夫、史达林的僵硬的哲学方法,到底是多么无法理解文化在这种复杂而具体的历史发展中其形成的过程和扮演的作用。 他们虽然时常用粉底打扮自己的教条学说,硬说自己是唯物主义,但是这种机械方法的粉底始终是劣质的,掩不住辩证法的缺失——只见形式逻辑的联系,而不见具体的形态是这种哲学的顽疾。
回到无产阶级文化的这个问题上,日丹诺夫在这里提出了与拉普之前的说法完全一致相同的肤浅而无用的说法,但更过分的是,他和史达林主义国家将这些肤浅性带到了更广泛的程度——他们强化、并在国内和国际范围内强制执行了这一教条,所有艺术都必须是有倾向的、政治的……而关于「纯艺术」、倾向性艺术的问题,托洛茨基正确地解释道:
关于「纯艺术」和倾向性艺术的争论发生在自由派与民粹派之间是合适的。 我们不宜于参与这样的争论。 唯物主义的辩证法高于这一点:对于它来说,从客观的历史进程角度来看,艺术永远是服务于社会的,历史地功利的……这完全不取决于艺术在这样的过程中是打着「纯艺术」的旗号还是公开的倾向性艺术的旗号。 马克思主义的观点与这些有历史的局限性、同时又历史地被超越的流派相去甚远。 在科学研究方面,马克思主义同样信心十足地寻找著「纯艺术」和倾向性艺术的社会根源。 它绝不「指控」诗人表达的思想或感情,它为自己提出了一些意义更为深刻的问题:一部有其本身的特点的艺术作品的形式符合什么样的感情序列? 这些思想与感情的社会制约性是怎样的? 它们在社会、阶级的历史发展中占据什么地位? 还有,文学遗产中那些用来创造新形式的成分是什么? 在哪些历史动力的作用下,思想和感情新的合成体才能穿透使它们与诗歌意识分开的那层外壳? 研究可能会复杂化、细节化、个人化,但艺术在社会进程中的辅助作用,将是研究的主要中心。 [24]
换句话说,为了加强国家机器,史达林、日丹诺夫和他们灾难性的社会现实主义方针将马克思主义的艺术、文学批评退化为俄罗斯民粹主义。 他们并不理解文化除开其社会影响之外,在其形式层面到底是如何运作的,更不明白文化具体的社会功能是什么。 他们对政治倾向性偏执般的坚持和强迫,最终导致了对无产阶级本身的压迫、对文化本身的庸俗化。
而另一个退化的例子则是高尔基,曾今的前进派成员、波格丹诺夫的同党,现在成为了史达林在 1934 年的坚定支援者。 他在代表大会上发言,甚至拒绝了资产阶级在历史上的文化延续,资产阶级「从来没有任何倾向创造 文化」。 [25]可笑的是,数个世纪的资产阶级艺术和文学传统和运动完全被他忽视了。 而我们如果将他提的观点与拉普相对比,便能发现这个论点与拉普派拒绝文化延续的论点极为相似,虽然只是着重的点不一样,但是结论是一致的。 高尔基说,资产阶级不创造文化,而延伸一下,拉普派替他继续说完结论:那就把资产阶级踹开吧,我们不需要资产阶级的文化了! 就像史达林主义名义上谴责孟什维克主义,却实施孟什维克的阶级合作主义外交的两阶段理论一样,史达林主义把无产阶级文化从前门踢出去,却从后门接回来。
因此,他们的唯心主义哲学,结合肤浅的机械分析,可以简单地得出极左的结论,即无产阶级必须在孤立的社会条件下发展文化,而不受革命前文化的影响——也就是说,文化的知识性创造和人文艺术不再是关于「排斥和断裂」性质的批判延续的任务,而是对革命前所有文化的绝对否定。 这些唯心主义的想法在现实中永远行不通,因为这样的社会条件不是自然存在的,也无法维持,因为文化制造的漫长过程只会使这种伪无产阶级伪文化空洞化——成为一种没有社会现实的东西,而社会现实则是和革命前的社会和心理过程保持历史上的紧密联系的。
这种胡说八道不像任何唯物主义(尽管它的许多极左支援者认为自己是马克思主义者),更不用说任何辩证法了。 对于这些观点,列宁在 1920 年曾作出精辟的批判:
无产阶级文化并不是从天上掉下来的,也不是那些自命为无产阶级文化专家的人杜撰出来的。 如果硬说是这样,那完全是一派胡言。 无产阶级文化应当是人类在资本主义社会、地主社会和官僚社会压迫下创造出来的全部知识合乎规律的发展。 条条大道小路一向通往,而且还会通往无产阶级文化,正如马克思改造过的政治经济学向我们指明人类社会必然走到那一步,指明必然过渡到阶级斗争,过渡到开始无产阶级革命。 [26]
史达林主义者从波格丹诺夫身上扩展出来的是艺术领域中灾难性的命令主义和替代主义倾向; 不仅无产阶级必须有一种「自主的知识性文化」,现在这种「文化」必须在法律上替代其他倾向,并垄断艺术创作的所有权利。 史达林主义者在每句话的开头用幼儿读本版的唯物主义粉底粉饰自己,但却在实践上便表现出他们的唯心主义:他们认为文化完全是主观的,完全受制于直接的政治干预——就好像一旦国家政府授予一种艺术倾向、运动和团体法律上的垄断权,那么整个国家的文化生活和艺术发展就会相应地沿着这个单一的倾向前进,而其他倾向就会消亡。 现完全忽视了物质现实是怎么和社会各个发展部分联系的。
对于任何一个社会,艺术和文化作品也总是受制于其人口的各种社会条件和行为,如经济、社会生活、历史联系、心理意识和个体差异——而所有这些在意识层面上有一定的自主性,需要根据其自己的运动规律来具体考虑,仔细甄别其各部分,才能加以改造。 他们所做的这种强加一种艺术倾向,而打压其他所有艺术倾向的行径,永远不会完全摧毁其他倾向的社会根源,反倒会为文化、艺术的发展营造一种不健康的无机环境,从而破坏文化本身的教育和表达功能,因为这会迫使艺术品最终成为非自愿和不诚实的「革命冒牌货」。 这些虚伪的冒牌货最终只会变得空洞,因为它们将不再基于真实的想法、思想、感受和经验。 正如卢那察尔斯基所说:「这种强加于人的做法只能生产革命艺术的冒牌货,因为,真正艺术的首要品质是艺术家的诚实。 」
文化、无产阶级和社会主义
进一步澄清,尽管史达林主义者和一些前无产阶级文化主义派对波格丹诺夫唯心主义的不断拒绝可能令人困惑,但波格丹诺夫与他们之间的基本政治、理论对应关系主要如下:
- 对文化功能的机械分析——无产阶级必须创造自己的「阶级文化」才能实现或维持无产阶级政权;
- 文化领域的替代主义方法——取代广大群众自发的耐心劳动,由少数人创造一种美学方法,并用「无产阶级」、「社会主义」这种术语加以粉饰;
- 教育层面的庸俗倾向——将劳动群众的文盲状态当作永久,无法处理俄国复杂的「综合不平衡发展」(最先进和最落后的社会发展共存的情况),为了教育群众便降低了文化层次,但实际上并不解决文化的长期发展。
在思想上,波格丹诺夫的「无产阶级文化」和史达林社会现实主义都认为文化或多或少是纯粹主观的、精神的,需要庸俗化处理的,并且技术上可以通过国家机关的直接命令和替代主义来操纵的。 这两种倾向同样是机械的、唯心主义的,看不到文化从无数有生命的物质现实中发展起来的辩证过程和因素,更是降低文化和艺术本身的复杂层次。
他们对当代艺术问题的回答和解决方案,并没有提供任何实际的分析,也没有提供一个切实可行的蓝图能够真正将劳动人民从文化异化中解放出来,帮助他们体会和利用他们时代的文化和知识来改善自己的文化生活。 而马克思主义者必须站在这些谬误之上,推动无产阶级在各个方面的解放。 我们必须从根本上,基于对更广泛的目标、物质方面和经济社会根源的初步理解来看待文化和艺术,同时对文化和艺术作品中涉及的意识方面(思想、想法和感受)把握其全面的、动态的复杂性。
无论在逻辑学、法学还是在艺术中,唯物主义都不否定形式因素的意义。 就像法学体系能够而且应当按照其内在的逻辑性和一致性去评判一样,艺术也能够而且应当从其形式成就的角度去评判,因为,没有形式的成就,就没有艺术。 但是,一种企图确定法律独立于社会环境的法学理论,在根本上就是错误的。 动力存在于经济和阶级矛盾中……文学用各种植根于遥远的过去和作为语言技巧的经验积累的方法和手法,表现著自己的时代和自己的阶级的思想、感情、情绪、观点和希望。 从这里是跳不出去的。 似乎也没有必要跳出去,——至少【革命者而言】没有必要这样做。 [27]
因此,工人国家在文化、艺术上的任务不是武断的选择一种风格,来垄断文化、艺术的演化路线,而是耐心地以长远的革命观来监督、修剪文化的这盆生长在社会经济基础上的美丽植物。 不错,我们革命马克思主义者当然认为任何文艺都是要服务阶级的,但是我们并不是粗暴地、短视地取消所有非无产阶级的文化、艺术倾向和知识份子,而要考虑到的是如何充分地利用这些倾向中的遗产来教育、培养、提高劳苦大众的文化素养,从而来保证工人国家的维持和健康发展,更使得艺术本身也能在更健康的环境下茁壮发展。 在文化、艺术领域,工人国家的任务不是雷厉风行作风的发号施令——事实上,如上文解释,这样的做法才是完全胡闹的——而是在革命监督下,耐心地教导无产阶级如何辨认反动思想、如何提高自己的文化素养,并以革命的果实吸引革命的文艺「同路人「,好让文化、艺术根据自己的规律,在一个健康的社会中有机地产出有益的、甚至是进步的成果。
现在,随着围绕无产阶级文化思想的历史、理论和政治问题得到解决,我们可以继续丰富我们对这些思想的理解。 那么,回到文章开头提出的第一个问题:既然波格丹诺夫、无产阶级文化派和史达林主义者只留下了错误答案,那么文化在社会主义、甚至共产主义社会中究竟会是什么样子?
当然,对于这个问题,马克思主义者并不是算命道士,但我们可以看到社会主义社会中,文化建设的总体前提、宏观过程和最终结果。 首先,通过总的社会革命,无产阶级和劳动群众将上升自己命运的主人,并努力摆脱人与人之间的剥削和压迫。 因此,他们将能够根据自己的需要自行调节经济生产的节奏,使得他们有能力、有时间、有精力打开(就像列宁所描述的那样)「人类在 [其他统治阶级] 下积累的知识宝库」。 随着这些社会条件按照他们的意愿得到改善,无产阶级将逐渐达到不再是雇佣劳动者的程度,并超越其基础的生存需要,开始享受和掌握自己的充分自由的地步。 那么,旧的文化异化将很快相应地消失。
正因为如此,超越阶级社会的新人类艺术和文化将充满在阶级社会下充斥着难以想像的可能性。 俄国革命开端时那丰富多彩的文化、艺术爆炸就是一个充分例子,许多作品和艺术风格到今天依然毫不过时,甚至可以说是先进的、前卫的。 亲眼目睹了这一切,托洛茨基持着慎重而乐观的态度,对共产主义下人类的未来作了一个美好的畅想:
人将无可比拟地更有力,更聪慧,更机敏; 他的身体将更协调,其动作将更有节奏,其声音也将更有音乐感。 生活方式将具有富于变动的戏剧性。 中等类型的人也将达到亚里士多德、歌德、马克思的水准。 在这一山脉上将耸起众多新的高峰。[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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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社会民主主义艺术创作的任务,中文马克思主义文库,1907,https://www.marxists.org/chinese/lunacharsky/mia-chinese-lunacharsky-1907.htm。
[2] James D. White, 「Alexander Bogdanov’s Conception of Proletarian Culture」, Revolutionary Russia, no. 1 (June 2013), 62.
[3] Ibid.
[4] 巴格丹诺夫致卢那察尔斯基的信,中文马克思主义文库,1917年12月2日,https://www.marxists.org/chinese/reference-books/mia-chinese-russia-19171202.htm。
[5] Lynn Mally, 【未来的文化:革命俄国中的「无产阶级文化」运动】Culture of the Future: The Proletkult Movement in Revolutionary Russia, (Berkeley: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 1990), xix.
[6] John Biggart, 【亚历山大·波格丹诺夫以及无产文协国际的短暂历史】「Alexander Bogdanov and the short history of the Kultintern」, 【国际波格丹诺夫学院公报】Bulletin of the International Bogdanov Institute, no.3 (2001): 76–87, https://bogdanovlibrary.files.wordpress.com/2018/11/bogdanov-and-the-kultintern.pdf.
[7] 我的强调; 托洛茨基,诗歌的形式主义学派与马克思主义,无产阶级文化与无产阶级,《文学与革命》,中文马克思主义文库,
[8] 列宁,宁可要少些,但要好一些,中马库,1923年3月4日,https://www.marxists.org/chinese/lenin/mia-chinese-lenin-19230304.htm
[9] 列宁,关于无产阶级文化,中马库,1920年10月。https://www.marxists.org/chinese/lenin/marxist.org-chinese-lenin-1920a.htm
[10] 我的强调; 托洛茨基,无产阶级文化与无产阶级,《文学与革命》。
[11] Christopher Read, 【克鲁普斯卡娅,无产阶级文化协会,以及苏联文化政策的起源】「Krupskaya, Proletkul’t, and the Origins of Soviet Cultural Policy,」 【《文化政策国际杂志》】International Journal of Cultural Policy, no. 3 (Dec 2006): 245-255.
[12] 我的强调; Murray Frame,【早期苏维埃文化:教育、科学和无产阶级文化协会】「Early Soviet Culture: Education, Science, and Proletkult」, in 【《与俄国革命同行》】A Companion to the Russian Revolution, ed. Daniel Orlovsky (Hoboken, NJ: Wiley-Blackwell, 2020), 375-382.
[13] 俄共(布)中央全会关于无产阶级文化协会的决定草案,1920年11月10日。 https://www.marxists.org/chinese/lenin-cworks/40/005.htm
[14] 列宁,关于无产阶级文化。
[15] 俄共(布)中央全会关于无产阶级文化协会的决定草案,1920年11月10日。
[16] 【关于无产阶级文化(俄共中央委员会来信)】On the Proletkult (Letter from the Central Committee, R.C.P.), Dec 1, 1920, in James Vaughan, 【附录三,《社会主义现实主义的起源和理论》】Appendix III to Soviet Socialist Realism Origins and Theory, (UK: Macmillan Press Ltd., 1973), 112-115.
[17] 卢那察尔斯基,革命和艺术,中马库。https://www.marxists.org/chinese/lunacharsky/mia-chinese-lunacharsky-1920.htm
[18] Mally,【未来的文化:革命俄国中的「无产阶级文化」运动】 Proletkult, 249.
[19] 张秋华等,「拉普」资料汇编(上),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1年版,217页至219页。
[20] 我的强调; 【俄共(布)中央委员会政治局法令,「关于党在艺术文学领域的政策」,1925年7月1日,】Decree of the Politburo of the Central Committee of R. C. P. (B.), 「On the Policy of the Party in the Sphere of Artistic Literature」, 1 July, 1925, https://www.sovlit.net/decreejuly1925.
[21] 张秋华等,拉普资料汇编(上),205页。
[22] 【日丹诺夫】Zhdanov, 【「苏联文学」——最丰富的思想,最先进的文学】「Soviet Literaure – the Richest in Ideas, the Most Advanced Literature」, MIA, 1934, https://www.marxists.org/subject/art/lit_crit/sovietwritercongress/zdhanov.htm.
[23] 张秋华等,拉普资料汇编(上),17页。
[24] 托洛茨基,诗歌的形式主义学派与马克思主义,《文学与革命》。https://www.marxists.org/chinese/trotsky/literature_revolution/105.html
[25] 【高尔基】M. Gorky, 【苏联文学】「Soviet Literature」, MIA, 1934, https://www.marxists.org/archive/gorky-maxim/1934/soviet-literature.htm..
[26] 列宁,青年团的任务,1920年10月2日。https://www.marxists.org/chinese/lenin-cworks/39/041.htm
[27] 托洛茨基,诗歌的形式主义学派与马克思主义,《文学与革命》。
[28] 托洛茨基,革命的艺术和社会主义的艺术,《文学与革命》。https://www.marxists.org/chinese/trotsky/literature_revolution/108.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