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台灣國際社會主義前進組織（ISF）近期刊登了《麥當勞性侵案：資本與父權的雙重壓迫》（下稱「雙重壓迫一文」）一文，針對日前引發抵制的麥當勞性侵案試著提出基於社會主義的認識論理解。

筆者認為雙重壓迫一文就這一問題分析的嘗試具有積極性，若有任何的批判都是基於同志式的態度。

文章的敘事基本通順，然而有些牽涉理論理解的內容或許礙於篇幅在論述時被省略，因此筆者想藉本文更詳細討論其理論層面的延伸思考，並想藉此討論關於「抵制」的方法論內容。同時，本文並不打算重述麥當勞性侵案的細節，這不表示筆者對該案件的悲痛與麥當勞的可恥行徑毫無感覺，只是相關整理已經多如牛毛，因此我們的討論會更著重在粉碎壓迫的前景下，故此在態度上需要把持史賓諾沙所言：「不要哭、不要笑、要理解」。

最後，願逝者安息、壓迫不再。

資本主義壓迫女性的邏輯–資本家的專制主義

資本家在職場內處於全然專制的地位，是由於其對生產資料的佔有。只要資本家掌握了生產資源，那麼就能夠任意擺佈勞工應該從事哪些勞動。實務上也常見許多「一個人當多個人用」的情形。

這一情形構成了企業與勞工權力不對等的物質基礎。在資本主義社會裡，民法用「契約自由原則」粉飾一切都是自由的選擇，然而正如馬克思所言：「孤立的工人，『自由』出賣勞動力的工人，在資本主義生產的一定成熟階段上，是無抵抗地屈服的」【註1】，企業愈龐大、在社會上的影響力越大，與個別的工人就越不對等，特別是麥當勞這種規模的企業。

這次的事件完全體現麥當勞作為一個跨國大企業，卻由於其掌握在私人手中，雖然事件嚴重涉及社會問題（也正因涉及社會問題），仍然採取了姑息與息事寧人的處理方式。正因它的首要考量是利潤，而不是無助於利潤積累最大化的員工安危或公平正義。

資本主義對女性的壓迫

就這次事件的具體情況，我們確實在各方面都見到父權社會的影子，包括女性受到侵害，卻在最主要也最密切的求助管道被打了回票。「雙重壓迫」一文已經舉了不少事證，因此筆者這裡要著重說明的是資本主義社會與性別壓迫之間的關係。

資本主義並沒有「發明」對女性的壓迫，但它卻樂意繼承這一模式。性別壓迫與階級壓迫一樣古老，由於生產力的發展導致女性主導的氏族社會崩潰，社會上出現了階級分化，男性開始在大部分場域取得主導地位，而女性則淪為私產和階級地位傳承的工具。【註2】

性別之間的既成分工以及男性既成的統治地位在資本主義前的各種階級社會（如封建主義、地主主義或者亞細亞生產模式內）就被牢固地維持，在資本主義誕生後直接就遭到這個社會的新統治階級：資產階級所利用。一方面它有益於資產階級取得更加廉價的勞動力，另一方面它又在工人階級當中起著分化作用，能夠充分鞏固資產階級利益：

首先，由於女工（19世紀還包括童工）的工資在前述的條件下較成年男性工人低，因此資本家在僱傭女工時，可以佔有與男性勞動者相同的勞動成果而付出較少的工資。

再來，資本家會利用這一既成事實威脅或調降成年男性工人的工資，製造利益衝突分化女性與男性勞動者。

最後，當勞動者試圖爭取立法，將女性勞動者的工資拉高到男性勞動者的水準、或是通過保護性的法案時，資本家將會以解僱女工的方式將女性趕回家庭當中，再次確立女性喪失經濟基礎時在家中的受統治地位。

馬克思曾在《資本論》中詳實紀錄19世紀英國女工與童工的十小時工作日法案如何引起資本家反撲：

「某些地方的工廠主開始把他們僱用的少年工和女工解僱一部分，有時甚至解僱一半，同時卻把幾乎已經絕跡的夜工在成年男工當中恢復了。他們叫嚷說，十小時工作日法令使他們別無他路！」【註3】

因此，資本主義社會與性別壓迫難分難捨地糾纏在一起，互相滋養彼此並共同壓迫女性，這正是每一個女性勞工在社會上面臨的雙重壓迫。

這也是70年代的丹麥女性主義運動「紅襪子運動」會提出口號：「階級鬥爭就是婦女鬥爭！婦女鬥爭就是階級鬥爭！」的根本意義。【註4】

意識形態的再生產

前文我們已經述及資本主義如何利用性別間的壓迫，鞏固階級社會與父權主義的壁壘，接著筆者欲強調的，便是這一問題並不是在譴責男性具有某種出於其主觀意願的道德瑕疵。父權主義在資本主義下鞏固為瀰漫全社會的意識形態，並不是因為主觀上的道德理由，而同樣牽涉資本主義的運作邏輯。

在勞動者參與社會生活的過程中，無論是生產還是接受國家機器主導下的教育、亦或是一般統治階級所控制的媒體和文化產品，資本主義的意識形態都會透過這一過程進入勞動者的腦中，並不是簡單的輸入，而是透過實作的過程複製進勞動者的思想裡，並且盡可能使社會的成員都積極接受這一思維，這便是資本主義在意識形態領域的再生產。

人們透過日常的活動會不停重溫資本主義社會的一切，這些思維在群體裡得到鞏固，父權主義便作為資本主義下的「日常習慣」，在社會成員的思維中再生產出來了。因此，當我們與父權主義鬥爭時，便必須避免將問題約分成主觀的道德問題，真正的癥結點在於瓦解這個再生產背後的物質基礎——資本主義的生產模式。換句話說，我們不僅需要理解父權主義和資本主義是同一套體系，我們也必須認識到父權主義是資本主義階級社會本身內建的功能，而非與其分開來的現象。

在這裏，ISF同志們的善良解方「要阻止悲劇的一再發生，就必須同時挑戰資本主義與父權制度，這兩者絕非偶然地發生交互作用，而是整套緊密聯繫在一起的社會體系，『父權資本主義』。」卻將兩者表述成獨立於彼此的東西，這樣反而會導致他人產生有可能實現某種沒有父權的資本主義的幻想，而這樣的空間正是身分政治和後現代主義學說所帶來的誤導。

麥當勞抵制行動的思考–抵制行動的形式

談起抵制運動的形式，一般的想像應該是以普通消費者的抵制為主。的確，這是生活中最容易想像到的方式，但其實小到消費行為、大到國際制裁都屬於抵制的範疇。

因此我們可以說抵制的形式是多元的，並且在規模上也有不同的選擇，它可以是個人的消費選擇，也可以是大規模的群眾運動或外交關係上的武器。總而言之，它是一個戰術、一個手段，因此它的使用必須服從於它的目的。

抵制行動的目標

就麥當勞抵制運動的具體情況而言，這次行動的目標其實還相當模糊，是要求麥當勞道歉【註5】或是其他效果？參與者參與進來，但彼此想達成的效果不同，那麼就難以檢證運動的成效。以2015年針對頂新集團的滅頂行動對比，由於製造黑心油點燃整個社會的怒火，群眾一致抵制頂新集團並且目標明確，就是要摧毀它。截至2017年頂新集團的資產蒸發1200億【註6】，事業版圖崩塌。能夠檢證抵制行動是真的有其效果。

也就是說，行動的成效很大程度關乎於它的目標，如果目標設定太過模糊，很容易轉為訴諸對有權有勢者的良心或道德勸說，行動就又被拖進主觀主義的沼澤，而無法達到任何具體的結果。

抵制行動的戰術及前景

從反面論，這次行動的另一大爭點是建中生的失言爭議，引起網民的肉搜與攻擊。【註7】誠然，這些高中生的失言非常不當，然而以攻擊的方式去回應這些論述，一方面是網路攻擊力道容易過當，另一方面是可能在逆反心理的作用下推開應該被團結的群眾，而且這些言論都圍繞在檢討失言者的人品道德上，也就模糊了議題本身的討論。

回過頭來，我們仍然要檢視一下戰術本身。抵制行動除了個人消費選擇以外，應當配合宣傳與鼓動，去明確整體的方向並讓更多人參與進來。只有更多人的理解跟參與才能提升行動的成功率，然而這一方向的前提是必須有一個邏輯清晰的論述。

比如必須面對一個常見的棘手問題：抵制行動不是會傷害到企業的勞工嗎？

資本主義下任何縮減利潤的結果都會被企業轉嫁到勞工身上，這是肯定的，然而應當避免將這個命題化為二選一的價值選擇。正是在這個狀態下，企業的社會責任與它的私有狀態產生了矛盾，並暴露在全社會之前。致使勞工受到傷害的不是抵制者，而是不負責任的企業所有者。因此，抵制行動的另外一面，便是應當鼓勵勞工團結起來透過罷工捍衛自己的工資。

麥當勞的性侵案與前陣子不斷爆出的職場霸凌，都是資本主義下職場內權力不對等的惡劣悲劇，抵制固然可以施壓某一企業逼迫其檢討內部制度，然而如果看不見背後結構性的因素，類似的事件只會不停發生。若是要抵抗企業的霸權，困難重重的罷工仍然是最有效的手段，因為只有罷工能夠觸及企業的根本利益。罷工的壓力能夠被抵制行動補充，然而單靠純然自發的抵制行動，不僅問題難以聚焦、訴求難以統一且能量無以為繼，更可能導致抵制風潮過後企業仍然有恃無恐。

團結勞工階級在明確的目標下行動——這正是抵制作為抵抗私有企業巨獸的武器所呈現的前景，也只有勞工階級理清了資本主義壓迫的邏輯並起身行動，抵制行動才能發展起來直至勝利。

【註1】《資本論》第一卷，〈第八章：工作日〉。

【註2】詳見《家庭、私有制與國家的起源》，〈第二章：家庭〉。

【註3】《資本論》第一卷，〈第八章：工作日〉，〈第六節：爭取正常工作日的鬥爭。對勞動時間的強制法律限制。1833—1864年英國的工廠立法〉。

【註4】《女性鬥爭與階級鬥爭》，https://marxist.tw/womens-struggle-and-class-struggle/ 。

【註5】抵制奏效？性侵案波及「美樂蒂聯名」　麥當勞再道歉：會負起應有責任，https://www.google.com/amp/s/www.mirrormedia.mg/story/amp/20250115edi024 。

【註6】一場滅頂行動滅掉魏家兄弟1200億資產，https://ec.ltn.com.tw/article/breakingnews/2078463 。

【註7】

建中生PO照炫耀「揪團吃麥當勞」被肉搜！母急留言求刪：你也霸凌我小孩，

https://www.google.com/amp/s/www.ftvnews.com.tw/news/detail/2024C28W0029/amp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