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我早上起床，穿上鞋子系上鞋帶時，我常常問自己：「這雙鞋是誰做的？」同樣，當我坐在餐桌前吃早餐時，我會想：「是誰做了這張桌子？是誰在農場工作，生產了我粥裡的燕麥？」當我去當地醫生的診所做年度體檢時，我會想：「護士屬於哪個階層？」你可能想知道我為什麼會問自己這些問題。嗯，這是因為我們受到了一種觀點的衝擊，這種觀點顯然與我的經驗相悖，即工人階級已不復存在；工人階級已經解體，現在我們大多是「中產階級」。（按：本文原文發表於2023年9月22日。譯者：躍石）

特別是在20世紀90年代蘇聯瓦解之後，鼓吹階級鬥爭已成為過去，甚至工人階級已不復存在的觀點成為一種時尚。許多作家不斷撰寫文章、書籍、研究論文等，認為工人階級在社會中的分量已經大大降低，成為一股無關緊要的力量，甚至已經不復存在。

學術界進行了一連串的猛烈宣傳。後現代主義作家揚·帕庫爾斯基（Jan Pakulski）和馬爾科姆·沃特斯（Malcolm Waters）於 1996 年出版的《階級之死》（The Death of Class）就是一個例子，他們在書中認為，階級純粹是一種歷史現像，階級視角在今天已成為理解當代社會的障礙。他們指出：「……階級正在消解，最先進的社會不再是階級社會」。

影響這些所謂「知識分子」的不僅僅是蘇聯的解體。20 世紀 70 年代，工人階級在全球範圍內廣泛開展運動。法國的 1968 年 5 月運動、義大利的 1969 年熱秋運動，以及整個資本主義世界的罷工和革命運動的巨大高漲，在 20 世紀 70 年代末開始消退，到了 20 世紀 80 年代，各地的罷工急劇減少。

由於缺乏戰鬥領導，重大罷工運動遭到失敗。在英國，1984-1985年的礦工罷工是一個關鍵的轉折點：礦工們進行了一場聲勢浩大的戰鬥（當時還帶有叛亂的意味），但最終以失敗告終。在義大利（1980 年的FIAT）、美國（1981 年雷根對空中交通管制員PATCO采取的破壞罷工措施）以及許多其他國家，類似的鬥爭也以失敗告終。

在英國，1984-85年的礦工罷工是一個關鍵的轉折點。//圖片來源：污泥淤積者，維基共享資源

這導致了階級鬥爭的平息，許多國家的工會會員人數下降，對改良派和斯大林主義政黨失去了信心，而這些政黨正是工人階級失敗的罪魁禍首。這反過來又對許多以前傾向於左派的學者產生了影響。帕庫爾斯基和沃特斯在他們的文章中反映了這一點：

「隨著對馬克思主義忠誠的減少、蘇聯共產主義的崩潰以及社會主義意識形態在西方吸引力的減弱，階級正在失去其意識形態意義和政治中心地位。右派和左派都放棄了對階級問題的關注。右派將注意力轉向道德和種族問題，而主流左派則越來越關注性別、生態、公民權和人權問題。[……]階級分化正在失去其不言而喻的普遍性。[……]階級激進主義不再是知識沙龍和大學校園裡的時髦玩意。就像珠子和切·格瓦拉（Che Guevara）貝雷帽一樣，階級已經過時，尤其是在後現代主義先鋒派的倡導者和以性別、生態和民族為中心的新政治的實踐者中間。」

工人階級的傳統群眾性政黨，如英國工黨，也受到了這一切的影響。大批人離開了這些組織，與此同時，右翼卻鞏固了自己的控制權。布萊爾主義的崛起就是這一切的結果。與帕庫爾斯基和沃特斯等人的想法一致，布萊爾時期的前副首相約翰·普雷斯科特（John Prescott）在 1997 年大選前表示，「我們現在都是中產階級」。與此同時，托尼·布萊爾（Tony Blair）在 1999 年工黨大會上發表了著名的演講，宣稱「階級戰爭已經結束」。

不過，並非所有學者都認為階級已經失去了意義。例如，傑弗里·埃文斯（Geoffrey Evans）和詹姆斯·蒂利（James Tilley）兩位學者就認為，有關英國「階級死亡」的報道為時尚早。關於抹殺工人階級的傾向，他們寫道：

「中產階級的崛起往往被視為階級分化和階級政治重要性的終結。社會階層分化的縮小被認為是去工業化、富裕程度提高、福利增加以及傳統階級社區瓦解的自然結果。極端的說法是，‘在福利國家的支持下，勞動力市場的活力消解了社會階層’（Beck and Beck-Gernsheim 2002, p.203）。因此，我們看到的是一個沒有階級差異的無定形社會結構：一個人人都是中產階級或根本沒有階級的社會。」(傑弗里·埃文斯和詹姆斯·蒂利，《階級的新政治：英國工人階級的政治排斥》，牛津大學出版社，2017 年）。

然而，即使是埃文斯和蒂利，在為工人階級確實存在的觀點辯護時，也指出工人階級規模的縮小和所謂中產階級的增長。但是，他們只能通過將明顯從事雇佣勞動、因此從馬克思主義角度看屬於工人階級的類別歸入中產階級來做到這一點。

「工人階級」是指什麼？

很多混淆源於人們對「工人階級」的定義。在學術界，許多人從教育或收入水平來判斷一個人的階級。但這忽略了工人階級的真正本質。這與你聽哪種音樂、讀這類或那類小說、工資高或低無關。成為工人階級或無產階級意味著，為了謀生，你必須將自己的勞動力賣給別人。

很多混淆源於人們對「工人階級」的定義。//圖片來源：美國農業部，維基共享資源

馬克思和恩格斯提到「現代雇佣勞動者階級，他們沒有自己的生產資料，為了生活不得不出賣自己的勞動能力」（《共產黨宣言》）。在汽車廠流水線上工作的工人、在煤礦下井的工人、坐在電腦桌前工作的會計或設計師，都是在出賣自己的勞動能力。

決定階級地位的是你是否擁有生產資料。所有者是極少數的資本家，他們反過來向數以百萬計的工人支付工資，這些工人在生產資料上工作，為資本家創造利潤。如果我們使用這些標准，那麼當我們看一下全球的實際統計數據——強有力的事實——我們就會發現，工人階級不僅存在，而且無論從絕對人數還是從其在社會中的相對比重來看，工人階級都從未如此龐大過。

先進資本主義國家

當今的後現代主義思想家在提到工人階級規模縮小時，主要指的是工業工人階級，即發達資本主義國家的工廠工人，他們從統計數字中推斷出工人階級已經不是過去的力量了。

在此，我們必須向這些人指出，工人階級並不只是由工廠工人組成的。剩餘價值不僅僅是在工廠中產生的，而是在整個生產過程中產生的。因此，計算機程序員也為生產出供消費的最終產品做出了貢獻。一名運輸工人對整個生產過程至關重要，無論他是將原材料從礦山運到生產工廠進行加工，還是每天將數百萬工人運送到工作地點。

今天，為管理工廠清潔工作的承包商工作的清潔工被歸類為服務業工人，盡管他們實際上為工業生產過程做出了貢獻。此外，許多以前被認為屬於制造業的工作也被外包出去，現在被歸類為服務業，從而使統計數據出現偏差。例如，《制造商》（Manufacturer）雜志指出，在英國：

「雖然制造業對國內生產總值的貢獻在紙面上有所下降，但許多為制造商提供的服務曾經被視為制造業的一部分，如餐飲、清潔、建築服務、安保、物流等，現在被分配到不同的經濟領域。

「然而，這些貢獻直接依賴於制造業的持續經營，實際上可被視為制造業GDP投入的一部分。因此，許多人呼吁承認制造業的真正價值，此舉將使廣泛引用的占 GVA（增加值總值）10% 的數字增加一倍多，達到 23%，並將對英國制造業的整體統計數據產生巨大影響。」

在工人階級中，還有一些部門並不直接參與工業生產過程，但卻發揮著關鍵作用。如今，絕大多數工作都需要一定程度的教育，例如閱讀說明或參加培訓的能力。這就需要教師來教育下一代工人。當工人受傷或生病時，他們需要得到「修復」，並重新投入到生產過程中。我前面提到的護士要確保我的身體狀況適合繼續工作。

因此，這些人員也是整個工人階級的一部分。無論他們是在醫院、學校還是學院工作，他們也是為工資而工作，他們並不擁有生產資料。

馬克思主義者不會反對這樣一個事實，即在許多先進的資本主義國家，產業工人的數量有所減少。例如，在英國，制造業目前雇用 270 萬人，而 20 世紀 70 年代這一數字為 800 萬人。自 20 世紀 80 年代以來，在整個發達資本主義國家，這一數字已從約 1.95 億人降至 1.55 億人（減少了約 4000 萬人），而這正是大多數學者企圖描繪工人階級日益衰落的圖景時所關注的問題。正如我們在上文所解釋的，他們這樣做在兩個方面都是非常不誠實的。

然而，從全球範圍來看，工業工人階級的規模不僅沒有縮小，而且在過去 40 年中還出現了巨大的增長，這一點我們將在下文中加以說明。

勞動生產率的作用

在此必須理解的一個重要因素是，自工業革命以來，工業勞動生產率已大幅提高。今天，數量少得多的產業工人所生產的產品遠遠超過了過去數量龐大的工人。

例如，從 18 世紀中葉到 20 世紀 80 年代，單個紡織工人的生產率提高了 2000 倍，這意味著今天一個工人生產的紡織品數量相當於兩個世紀前需要 2000 個工人才能生產的數量。在更近的時期，我們可以看到，在 1979-89 年這十年間，制造業的生產率每年增長 4.7%，總體增長了 50%。這意味著，在許多行業中，盡管雇佣的工人數量減少了，但生產的產品數量卻相同，甚至更多。

畢竟，工業勞動力怎麼會消失呢？它的作用與以往一樣重要：生產我們需要的東西。

更少的工人在更短的時間內生產出更多的產品，這不僅沒有說明工人階級的力量在削弱，反而大大增強了他們的力量。例如，在過去的 30 年裡，英國能源行業的工人數量急劇下降，目前大約只有 17.5 萬人。但是，這些減少的工人客觀上擁有巨大的力量，因為他們一旦罷工，整個經濟就會癱瘓。試想一下，如果電力工人、煤氣工人、石油工人和自來水工人一起決定以協調的方式舉行罷工。整個經濟就會癱瘓。

把所有這些事實放在一起，我們就不難理解，英國大多數人仍然認為自己是工人階級。英國社會態度網站發布的一項研究顯示，1983-2012年間，認為自己是工人階級的人口比例始終保持在60%左右。

為了全面了解情況，有必要保持對這一過程的全球視野。//圖片來源：帝國主義經濟學

上述後現代主義作家帕庫爾斯基和沃特斯無視這些明顯的事實，指出：「……一個階級的成員必須意識到他們的共性，並使用一些公認的術語進行集體自我描述。‘他們’和‘我們’之間的差異感是形成階級行動者的必要條件，它標志著最發達的階級表述範例」。

這似乎意味著，如果人們看不到「他們和我們」，如果數百萬工人不認為自己屬於一個獨特的階級，那麼這個階級就不存在。但不言而喻的是，一個人如何看待自己，並不一定意味著他屬於哪個階級。一個工資很高的工人可能會認為自己是「中產階級」，但這並不能改變他們是雇佣工人的事實。當資本主義危機突然降臨，他們的工作岌岌可危時，他們會突然意識到自己的實際階級地位。

全球工人階級大幅增加

為了全面了解情況，有必要對這一過程保持全球視野。資本主義體系是一個世界體系，資本家在世界各地進行投資，尋求利潤最大化。因此，像英國這樣的國家關閉工業工廠並不一定意味著全球範圍內工人階級的削弱。

發達資本主義國家產業工人數量的減少根本不意味著整個工人階級的萎縮。相反，在發達資本主義國家的其他部門，這些角色將被其他形式的雇佣勞動所取代，而隨著在工資較低的國家開設生產工廠，新的工人將投入生產。

如果我們把目光從發達資本主義國家轉移開，放眼世界，我們就會看到與我們的後現代學者所描述的截然不同的情況。在同一時期，在以前的「欠發達國家」，產業工人的數量從大約 1.9 億增加到了 5 億。增加了 3 億多人（見圖）。由此可見，雖然發達資本主義國家出現了一定程度的去工業化，但全球範圍內卻出現了巨大程度的工業化。

例如，我們掌握的中國數據顯示，中國的產業工人人數超過一億。20 世紀 90 年代末，由於所謂的「鏽帶」（即一些老的國有工業）工廠的關閉，中國的產業工人人數曾一度下降，但從 2000 年起，這一數字開始回升，到 2005 年已達到約 1.1 億人。目前，中國制造業對全球制造業的貢獻超過了美國（參見全球制造業記分卡：美國與其他 18 個國家的比較）。

據統計，印度的制造業工人數量約為 5500 萬。（參見後全球金融危機時期印度有組織制造業的就業增長）。事實上，印度制造業的絕對數量與法國和義大利相當，並且大於英國。

再舉幾個例子：在巴西，制造業工人人數超過 800 萬；越南約為 1200 萬；墨西哥約為 1000 萬。

這一切意味著，全球產業工人階層從未像今天這樣強大。事實上，最新數據顯示，全球產業工人總數已超過 7 億——這的確是一股強大的力量。歸根結底，一個人的生活質量取決於能否獲得食物、住房、衣服和交通工具等。這些都是由這數以百萬計的工人生產出來的，後現代主義的小把戲是無法讓這個階層消失的。

很明顯，工人階級不僅存在，而且占世界人口的絕大多數。//圖片來源：國際勞工組織

如上所述，工人階級並不僅僅由產業工人組成，還有許多其他行業，如建築業、運輸業等。

如果我們按部門，而不僅僅是按在工廠工作的人來看全球勞動力總數，我們會得到以下數字：在服務業工作的人數為 16.5 億，在農業部門工作的人數為 8.73 億，在工業部門工作的人數為 7.58 億。1991 年，全球勞動力總數為 23.5 億。根據國際勞工組織的數據，今年預計將達到 36 億左右。

如果我們考慮到世界人口的 25% 在 15 歲以下，10% 在 65 歲以上，那麼處於工作年齡的人口大約為 50 億。無論從哪個角度看，如果再加上工人的子女、他們不工作的伴侶以及他們退休的父母，就會非常清楚地看到，工人階級不僅存在，而且是世界人口的絕大多數。

正如馬克思所解釋的那樣，這些人是資本主義的掘墓人。20 世紀 70 年代階級鬥爭的失敗使資本家階級實現了新的平衡，使制度暫時穩定下來。這使他們能夠對各地的工人階級發起進攻，收回他們在前一時期讓渡的權利，在許多情況下粉碎工會，增加工作量，從勞動力中榨取更多的剩餘價值。

這一過程的一部分還包括將投資轉移到世界上可以找到廉價勞動力的地區。先進資本主義國家也利用這一點來打擊有組織的工人，這是工人階級的一個撤退時期。但這一過程的另一面是，在全球範圍內，工人階級作為一個整體在數量上得到了極大的加強。因此，客觀地說，階級力量的平衡從未像今天這樣有利於工人階級。

這就是真實情況。我穿的鞋子、我坐的桌子、我吃的食物的制造者，事實上是存在的。然而，資本主義的宣傳——通過大眾媒體、學校和學院、書籍和文章進行傳播——其作用是讓廣大勞動人民相信他們是弱小的、孤立的，因此他們沒有力量改變社會。

工會領袖、英國工黨領袖以及國際上所有其他所謂的工人階級「領袖」都在幫助他們完成這項任務，他們不斷出賣工人的鬥爭，並致力於打擊工人階級的信心。

然而，站在頂層的資本家階級及其嚴肅的戰略家們完全意識到工人階級到底有多大，他們擔心一旦這個階級意識到自己的力量，他們自己的未來就不妙了。

我們所面臨的世界經濟危機在範圍和深度上都是前所未有的。它的影響開始在群眾運動中顯現出來，比如最近在法國和英國發生的大罷工浪潮，或者在秘魯和斯里蘭卡發生的叛亂運動。在一個又一個國家，我們看到了革命推翻現行制度的潛力。

生活告訴我們，工人階級正在慢慢意識到這場危機的嚴重性。這將啟動已經成為一股強大力量的全球工人階級。有了革命性的領導，它就能像打蒼蠅一樣消滅資本主義。馬克思主義者的任務就是建立這樣的領導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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