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克思主義VS現代貨幣理論
(按:本文原文發表於2019年9月6日。現代貨幣理論最近在左翼引起了轟動,其支持者將其作為一種解決方法以應對我們所有的經濟困境。然而,相比時髦的新概念,我們更需要的則是馬克思主義所提供的對資本主義的清晰、科學的分析。譯者:Affroins)
「認為自己不受任何智力上的影響的實用主義者通常是某個已故經濟學家的奴隸。那些憑空決斷的掌權者的瘋狂政策,則通常源自於一些早已過時的二流學究。」 – 約翰·梅納德·凱恩斯(John Maynard Keynes)
現代貨幣理論 (Modern Monetary Theory,MMT) 是左翼圈子內的最新「時尚」;是「解決」未來的桑德斯或科爾賓政府可能面臨的問題的那魔法般的靈丹妙藥。
在美國民主黨內的領軍人物,如亞力山卓婭·奧卡西奧·科特茲 (Alexandria Ocasio-Cortez,AOC)以及那些試圖在英國獲得科爾賓和約翰·麥克唐納(John McDonnell)注意的人之倡導下,現代貨幣理論目前是左派中的熱門話題,且不難看出其原因。畢竟,這個理論可以讓社會運動家輕易地反駁那些質疑「誰要為激進經濟政策埋單?」的右翼評論者們。
從這個意義上說,現代貨幣理論倒不如是簡單地代表著「魔法搖錢樹」。畢竟,這就是這個理論所承諾的:一種為我們想要的一切提供必須的財源(甚至更多),卻不必去擔心稅收困擾的「絕招」,更重要的是它可以繞過階級鬥爭。
現代貨幣理論的支持者因此得意洋洋的對右派吹噓:認為左派的要求清單無法兌現嗎?再好好的想一下!要免費的醫療保健和教育嗎?沒問題,我們只需要印錢就可以了。要大規模地投資綠色能源?不用擔心,我們可以打開政府國庫的水龍頭。要建造一百萬新公共租房嗎?簡單——我們有現代貨幣理論。
但是,實在的說,「現代貨幣理論」這個名稱是不恰當的。實際上,它不是那麼的理論。也不是特別的現代。正如凱恩斯曾經指出的那樣,那些自以為「務實」和「實用」的人,實際上通常是某個已故經濟學家的奴隸——對現代貨幣理論來說,這正是凱恩斯本人。
共識破裂
關於如何抵抗財政撙節緊縮政策並且用和取代它的爭論,在現在爆發是完全不足為奇的。經過十年的危機和削減後,工人和青年正確地對質疑了依舊在持續作為主流的「新自由主義共識」,盡管看似永無止境的「經濟大衰退」(Great Recession)仍在繼續。
隨著經濟增長停滯、商業投資的不景氣以及貨幣政策所處的極限位置,即使是主流的資本主義經濟學家(通常是凱恩斯主義派)現在也在挑戰對平衡預算的需求。畢竟,在緊縮政策失敗且利率為 0% 的情況下,政府的軍火庫中還剩下哪些武器呢?
然而,對於捍衛這一資本主義信條的資產階級神職人員來說,任何對市場的那全能的「看不見的手」的批評都是褻瀆神明。因此,右派只能不斷地對任何提出替代市場經濟的方案來潑髒水。
經合組織(OECD)前首席經濟學家約翰·盧埃林(John Llewellyn)聲稱:「現代貨幣理論僅適用於特殊情況,在這些情況下,經濟遠未充分就業,通貨緊縮的壓力明顯,而利率則處於零區間」。
然而,盧埃林和他的支持者的問題則在於不認識到這些「異常」情況是現今世界的「新常態」。而他所描述的情況聽起來更像是世界經濟在過去十年或更長時間裡所面臨的情況。
美國前總統歐巴馬(Barack Obama)的經濟顧問以及比爾·克林頓 (Bill Clinton) 政府下的前美國財政部長拉裡·薩默斯 (Larry Summers) 甚至將全球經濟描述為其處於一種「長期停滯」(secular stagnation)的狀態下:一種帶有永久性的需求低迷和趨於緩和的私人投資的狀態,其中「相當的一般經濟增長」只能靠「非凡的政策和金融條件」來維持。
薩默斯認為,這種情況不僅自 2008 年崩盤以來就存在,而且在其之前的幾十年中也是如此。幸虧低息信貸和政府刺激措施的無休止的注入,世界經濟的引擎才得以繼續運轉。於是,「例外」成為了規則。
因此,那些從右派的角度來批評現代貨幣理論的人顯然沒有能力去阻止政府介入市場的趨勢。畢竟,正如諾貝爾經濟學獎得主保羅·克魯格曼(Paul Krugman) 在2008年危機開始時的一次講話中對在倫敦經濟學院的一位觀眾所承認的那樣:「過去30年的宏觀經濟學的大部分成果,至少是有害的,至多是無用的。」
然而,對於現代貨幣理論者來說不幸的是,負負並不會得正。而社會主義者的責任,即提供一個對當下所有流行思想的誠實評估,以為工人運動指出一條可行的道路。
什麼是現代貨幣理論?
首先,應該注意的是,現代貨幣理論是難以去定義的。而的確,這種折衷理論的版本幾乎與它的追隨者人數一樣多。
然而,我們在這裡感興趣的是那些從所謂的「左派角度」來提出現代貨幣理論的人。其中包括:斯蒂芬妮·凱爾頓(Stephanie Kelton),桑德斯的高級經濟顧問;比爾·米切爾( Bill Mitchell ),一位直言不諱的並且設法在英國贏得了左翼議員的支持的現代貨幣理論擁護者;和理查德·墨菲 (Richard Murphy),英國的一位出名的稅制改革運動家和政治經濟學家。
為了轉移批評,現代貨幣理論的忠實追隨者大軍試圖用一系列扭曲和腦力體操來欺騙他們的對手。傳統的經濟觀念被顛倒了黑白,就像畫家埃舍爾(MC Escher)的視覺錯覺一樣使觀者感到困惑。正如《經濟學人》雜志苦澀地指出:
「與現代貨幣理論的追隨者交談有時就像和一名怪異的朋友看足球比賽。(我們看到球被踢來踢去)但他們堅持球是靜止不動的,而是同時比賽中的所有其他元素,包括球場和球門柱,在圍繞著球轉動。」
事實上,即使是現代貨幣理論自身的支持者也表示,它與其說是一種理論,倒不如說是「對貨幣體系如何運作的一種描述」;一個可以幫助我們了解現有經濟本體的解析「透視鏡」。
拋開科學意義上的理論恰恰是為了對現實的分析解釋的這一事實,那麼對此什麼是現代貨幣理論所必須提供的呢?這種「大規模範式轉變」到底提供了什麼樣的可能的激進新視角呢?
從最根本的地方來說,現代貨幣理論斷言:
- 政府由於發行它自己所擁有主權的、「獨立的」貨幣,因此永遠不會把錢用光,因為它總是可以選擇通過創造更多的貨幣的方式來償還任何債務。
- 如果這樣的政府揮霍無度並出現了預算赤字,那麼只要經濟中有閑置的生產力,就不會引發通貨膨脹。
- 稅收不資助公共支出。因此,政府無需先征稅,然後再支出。甚至,真正的過程在進行的時候(我們被告知)是相反的——政府在商品和服務上支出,然後調整稅率以管理經濟需求。
盡管這種對經濟的「描述」並沒有明確得出任何的政策結論,但不出所料,現代貨幣理論已經被一些左翼分子所利用了,因為它必然意味著:政府不必擔心平衡賬簿,並且它們總能找到錢來支付任何賬單。
事實上,這已由主要的現代貨幣理論的支持者闡明。例如,當在推特上反問的她的追蹤者問及「我們能負擔得起綠色新政嗎?」的時候,凱爾頓回答說:「能的。聯邦政府有能力購買以本國貨幣出售的任何東西。」
Q: Can we afford a #GreenNewDeal?
A: Yes. The federal government can afford to buy whatever is for sale in its own currency.— Stephanie Kelton (@StephanieKelton) February 7, 2019
在其他地方,墨菲表示:「這個[現代貨幣理論]的意思是,政府本身沒有把持著一本要求收支平衡的賬簿。事實上,尋求這樣做不僅不合邏輯,而且在經濟上也完全不合常理。」
墨菲盡管自稱為「科爾賓經濟學(Corbynomics)」的作者以及「人民量化寬松」和英國版綠色新政等要求的創始人,科爾賓領導的工黨高層卻斷然拒絕現代貨幣理論和其政策處方,而工黨也有意識地與墨菲保持著一定的距離。
什麼是貨幣?
從根本上說,現代貨幣理論的問題在於它對什麼是貨幣,以及貨幣在資本主義下是扮演著什麼的角色的(錯誤)理解。
現代貨幣理論者贊同一種稱為「貨幣名目論(chartalism)」的貨幣理論。這個術語是由一位名叫喬治·弗里德里希·克納普(Georg Friedrich Knapp)的德國經濟學家創造的,他提出了一個名為「貨幣國定論(the state theory of money)」的假設。
簡言之,克納普斷言,金錢源於國家及其對人民的征稅。根據貨幣名目論者的說法,國家創造貨幣——然後通過堅持將其用作「支付手段」來創造對這種特定貨幣的需求。
然而,要真正理解貨幣的本質,我們必須求助於另一位 19 世紀的德國經濟學家:卡爾·馬克思。
馬克思在《資本論》中指出,「貨幣拜物教的迷,即是商品拜物教性的謎」。換句話說,要了解貨幣在社會中的作用,我們必須首先了解它的真正起源——商品生產和交換的起源。
馬克思解釋說,貨幣的歷史與商品的興起息息相關:商品和服務的生產不是為了個人消費,而是為了交換。馬克思表明,所有商品都有交換價值。這是一種關系——一種比率——在商品之間,表示一種產品(平均)有多少會被另一種產品交換。
馬克思以李嘉圖等前人的思想為基礎,概述了商品的價值是如何取決於其中所包含的勞動。這種勞動既包括生產所需的原材料、工具等中包含的「死勞動」,也包括工人在生產過程中所補充進去的「活勞動」。
馬克思將這種總的勞動稱為「社會必要勞動時間」:根據社會當前的技術和工業水平等,生產特定商品所需的時間。
考慮到這一點,馬克思在他的《政治經濟學批判》一書中解釋了貨幣是如何發揮多種功能的:
- 作為計量單位或價值尺度。在貨幣方面,這由價格表示。
- 作為交換媒介。在這個角色中,貨幣將商品流通分解為兩個獨立的行為:賣(商品——貨幣,商品交換貨幣);和買(貨幣——商品,用貨幣交換不同的商品)。
- 作為一種價值儲存手段,可以讓積累的財富隨著時間的推移得到維持和保存。
- 並且作為一種支付手段,允許債務(以某種貨幣計價)得到解決和繳納稅收。
因此,貨幣扮演著許多角色。最重要的是,貨幣是價值的表現:價值規律普遍原理的最終表現;這一商品生產和交換過程的發展的合乎邏輯的結論,它需要一個通用的尺度——一個標准的度量——可以用來表達所有其他商品的價值。
然而,貨幣名目論(以及現代貨幣理論)沒有提供對價值或商品生產和交換過程的分析。因此,它錯過了資本主義的本質以及貨幣在其中的作用。
貨幣在歷史上的出現不是有意設計產生的,而是商品生產和交換過程發展的結果。它最初是一種具有自身價值的「貨幣商品」,例如貴金屬,但後來發展成為了純粹的價值符號。這在今天很清楚,貨幣主要不是硬幣,而是鈔票和信用;票據和數量。
重要的是,在這方面,馬克思強調我們必須將貨幣理解為一種社會關系。貨幣本身不是財富,而是對生產中創造的社會總財富一部分的索取證——而這個社會總財富終究是由工人階級的勞動創造的。
貨幣與國家
那麼,貨幣名目論者和現代貨幣理論者說國家可以創造貨幣是恰當的。但國家不能保證這筆錢有任何價值。如果沒有生產性經濟的支持,那麼貨幣就毫無意義。
貨幣只是價值的代表。真正的價值是在生產中創造的,是社會必要勞動時間的應用的結果。因此,一個國家創造的貨幣只有在它反映了經濟中以商品生產和交換的形式的流通過程中的價值時才具有任一意義。
正如馬克思所指出的,流通中的價值總和最終必須等於這些商品的價格總和。如果情況並非如此,那麼這就是通貨膨脹和不穩定的原因。
在計算經濟價值時,國家當然可以選擇使用各種計量單位,就像美國人選擇以英尺為單位來衡量距離,而歐洲人選擇以公尺為單位一樣。但是,無論我們選擇英尺還是公尺,都不會改變現實世界中物體的目標高度。哪怕是建造更多的尺子和卷尺也不會。
同樣,一個社會不會通過對它自身的想像,通過印鈔或其他方式而變得更富裕。正如大衛·格雷伯(David Graeber)在他的書《債——五千年的歷史》(Debt:The First Five Thousand Years)中所解釋的那樣,參考17 世紀的英國哲學家約翰·洛克(John Locke)的論點和他的貨幣理論:
「洛克堅持認為,人們不能通過將一小塊銀子重新貼上『先令』改變其性質,就像現在通過宣布一英尺有 15 英寸便不能使矮個子更高一樣。」
無論如何,克納普和他的現代貨幣理論追隨者進行了錯誤的說明,即國家創造了對貨幣的需求。在資本主義下,正如正現金(Positive Money)運動所強調的那樣,流通中的大量貨幣——經濟中所有貨幣的 97%——不是由政府創造的,而是由私人銀行以銀行存款的形式創造的。
這筆錢是為了響應消費者和投資者的需求而創造的,如信用和貸款。在這種需求枯竭的地方,就家庭消費和/或商業投資下降而言,對貨幣的需求也會枯竭。
所以國家可以創造貨幣。但不能保證這筆錢能用上。事實上,自 2008 年的金融危機以來,發達資本主義世界實施的大量量化寬松計劃便證明了這一點。
過去十年裡中央銀行向經濟注入了數萬億美元,那麼效果如何呢?商業投資和 GDP 增長仍然保持低迷。然而資產價格——股票市場和房地產、黃金、加密貨幣,甚至是藝術品和名酒——就像一瓶新開的香檳一樣起泡。簡而言之,投機者的日子過得很好,而普通人則在掙扎地維持生計。
總而言之,創造貨幣需求的不是國家,而是資本主義生產的需要。而這種生產最終是由利潤驅動的。用企業投資、生產和銷售的方式以賺取利潤。資本家如果不能盈利,那他們就不會去生產。就是如此簡單。
然而,貨幣名目論——以及現代貨幣理論也是如此——對於利潤,資本主義體制的動力沒有任何說明。因此,它無法解釋資本主義下的經濟的真實動態。
體制內沒有「獨立於」資本主義的元素
看起來,現代貨幣理論的「革命性」原則充其量只是同義反復,不言而喻的老生常談。最糟糕的是,它們是對在實踐中被證明是錯誤的、不正確的想法反芻。
以前面概述的第一點為例,這是現代貨幣理論的關鍵原則:運行他們自己的「獨立的」法定貨幣的政府不會破產。
一方面,這是事實。像美國或英國等這樣國家的政府——貨幣並沒有被限制住,中央銀行可以增加貨幣供應——且總是可以選擇印鈔來償還債務或為預算赤字提供資金。
但首先,我們必須問道,世界上哪裡有真正「獨立的」和「主權的」的政府及其它的貨幣呢?自從歐洲央行(ECB) [歐洲中央銀行(European Central Bank)]開始發號施令後,整個歐元區內各國自己的「貨幣主權」就不復存在了。
與前殖民地(「發展中國家」/「新興」)國家的情況也是類似的,這些國家深陷欠給帝國主義大國的債務之中——這些債務大部分以美元計價。很顯然,這些國家也沒有「貨幣主權」。
即使在英國這樣的國家,貨幣獨立也是虛無縹緲的。是的,英格蘭銀行可以設定利率、印刷鈔票,並以自己的貨幣——英鎊向政府放貸。但如果激進的左翼政府介入並濫用這一權力,在寬松的貨幣政策的推動下通過產生巨額赤字,以實施大規模的公共計劃的話,這將迅速動搖市場的信心。
在資本主義的範圍內,這將會導致經濟的災難。富人們會把他們的錢轉移到國外;資本家會進行資本罷工;而政府將被迫提高利率以吸引投資者。貨幣很快就會被視為是一文不值的東西,從而導致猖獗的通貨膨脹——隨著實際工資被物價上漲消除,通貨膨脹將對工人造成最嚴重的打擊。
這不僅僅是猜測。這是歷史的事實。1976 年的工黨政府就面臨著這樣的困境。
由哈羅德·威爾遜 (Harold Wilson) 領導的工黨於 1974 年上台執政,當時正值資本主義的世界危機,由於數十年來凱恩斯主義政策的失敗,經濟處於滯脹狀態(同時還有經濟低迷和高度的通貨膨脹)。威爾遜要求削減開支的呼吁遭到了工黨左派的反對,迫使他辭去首相一職。
威爾遜則被詹姆斯·卡拉漢(James Callaghan)取代。由於擔心英鎊擠兌,新首相被迫向 IMF [國際貨幣基金組織(International Monetary Fund)] 搖尾乞憐,並請求提供 39 億美元的救助資金——這是當時國際貨幣基金組織有史以來被請求的最大一筆貸款。
毋庸置疑,IMF的貸款是附帶條件的。因此,用將前 25 家壟斷企業國有化的承諾贏得 74 年大選之後,工黨發現自己卻在國際貨幣基金組織的指令下實施撙節緊縮政策。
即使在像美國這樣的國家,今天也可能發生同樣的情況。歸根結底,美元作為世界貨幣的能力源於美國相對霸權的帝國主義地位。這反過來又源於美國資本主義的強大和穩定。
正是因為這個原因,國際投資者才認為美元「與黃金一樣好」。如果金融市場質疑美國「強勁而穩定」的經濟,那麼美元也會有可能迅速下跌。
「沒有人能保證美元的主導地位會無限期地持續下去,」《經濟學人》最近談論道,在評論有關的美元明顯走強時,其也旨在呼吁當局作出更大的政府支出。《經濟學人》以一貫的自由派口吻表示:「當英鎊在 1930 年代初失去優勢時,英國的債務與 GDP 之比超過 150%,其正面臨著貨幣危機」。而歷史沒有理由不會在美國資本主義和美元的方面重演這一幕。
簡而言之,在資本主義的範圍內的任何國家都不可能有經濟、金融或貨幣的「獨立」這樣的東西。今天的資本主義是一個真正的全球體系,它建立在一個完全一體化的世界市場和主要帝國主義列強及其保護的跨國壟斷企業的統治之上。
只有打破這種制度——通過國際化社會的社會主義改造——我們才能真正獨立和自由地執行社會所需要的經濟政策。
天下沒有免費的午餐
即使我們接受現代貨幣理論關於某些國家在貨幣上的「獨立」並且他們可以自由印鈔的說法,那麼這是否真的意味著左翼政府沒有金融障礙呢?
現代貨幣理論者們自己就正確地強調,任何政府創造和花錢的能力都是有限度的——超過這個極限就會以通貨膨脹的形式產生後果。這個限制是經濟的生產能力:一個國家在工業、基礎設施、教育和人口等方面的可用的經濟資源。
如果政府支出將需求推高到可以供應的水平之上,那麼市場的力量將全面推高價格——也就是說,它會引起通貨膨脹。到目前為止這些都是真實確鑿的。
如果達到這一點,現代貨幣理論的倡導者繼續說到,那麼政府的工作就是通過減少需求來阻止經濟「過熱」。他們聲稱,這就是稅收的作用——從經濟中吸走(由政府創造的)資金,就像核反應堆中的控制棒一樣,它用來吸收中子並防止連鎖反應失控。
但政府並不是簡單地創造貨幣然後用征稅來控制需求的。貨幣可以「憑空」創造,但價值和需求不能。價值在生產活動中產生,然後通過稅收重新分配。在資本主義的體制下,有效需求是由生產的盈利能力和市場的限制決定的。
在資本主義的天下,沒有午餐免費的。雖然國家可以印制鈔票,但它不能印制教師和學校、醫生和醫院,或工程師和工廠。
當然,如果這些東西不是由私營部門提供和生產,那麼政府可以介入並直接通過公共部門來提供。但合乎邏輯的結論不是創造更多的貨幣,而是通過將經濟的關鍵杠杆國有化來作為理性、民主和社會主義計劃的一部分,以將生產從市場中撤出。
最終,只要經濟仍然由大企業和私人壟斷企業主導,任何注入經濟體內的資金都將用於支付商品——食物和住所等——資本家所生產的那些。換句話說,所有這些錢最終都會落入暴利的寄生蟲的手中。
因此,左派的目標不應該是加強貨幣體系,而應該是廢除它。實施現代貨幣理論的政策的結果可能最終會破壞貨幣的價值,但不會終結貨幣的力量。這只能通過廢除歷史上產生貨幣的商品生產和交換體系來實現。
這就意味著要解決資本主義體制的根源:私有制和營利性生產。只有實行生產資料公有制和實行社會主義經濟計劃才能滿足社會的需要。我們不能通過印鈔來通往社會主義。
資本主義與階級
社會主義者應該呼吁進行經濟計劃,而不是印鈔和官僚主義地管理經濟需求。但是你無法計劃你不能去控制的事情。同時,你也無法控制你並不擁有的東西。
然而,現代貨幣理論者回避了經濟所有權這一關鍵問題。事實上,它在很大程度上避開了資本主義生產的問題和統管這一問題的經濟規律。畢竟,它都自己承認,它與其說是對資本主義體制的分析,倒不如說是對政府支出、稅收和貨幣供應量之間的關系的描述。
然而,在掩蓋這些問題的時候,現代貨幣理論未能認識到我們經濟的基本現實:它不僅僅是屏幕上的數字或黑板上的方程,而是隨著人們試圖生活的以及把食物放在桌子上的,活生生的血肉之軀。
事實上,與凱恩斯主義一樣,現代貨幣理論的經濟分析似乎完全缺乏了階級問題,和我們生活在階級社會中的這一事實。階級社會是由對立的經濟利益組成的:也就是剝削者的利益和被剝削者的利益。
例如,當現代貨幣理論談論國家時,他們指的是哪種國家呢?正如馬克思在《共產黨宣言》中所指出的,在資本主義體制下,「現代的國家政權不過是管理整個資產階級的共同事務的委員會罷了」。
如果我們想要一個為普通民眾的利益來管理經濟的政府,那麼我們就需要一個工人的國家。但在現代貨幣理論中,有組織的工人階級在運行和管理社會方面的作用到底在哪裡呢?
列寧曾說過,資本主義並非民主,而是代表「銀行專政」。但是,相比推翻這種獨裁統治,現代貨幣理論的倡導者更建議用另一種方式取代它:一家銀行——中央銀行的獨裁統治。
在現代貨幣理論者的未來願景中,誰將負責運作這個無所不能的中央銀行——工人階級還是資產階級?與主導資本主義經濟的大壟斷企業類似。這些是否要留在私人手中,為盈利而生產?
將社會資源引導至經濟領域的國家銀行無疑將成為社會主義生產計劃的重要組成部分。但在這種設置中,這樣的銀行必須處於工人階級的控制之下。這是現代貨幣理論的支持者們所設想的嗎?
現代貨幣理論者表示,他們的理論「讓我們有能力去想像真正的變革性的政治」。但是,歸根結底,他們並沒有提出從根本上挑戰資產階級的政權,也沒有改變當前的經濟關系以及由此產生的沒有動力。對他們來說,私有財產是神聖不可侵犯的。市場的無政府狀態並沒有受到影響。
著名的現代貨幣理論的理論家米切爾斷言,不是「工人階級奪取了生產資料」,而是「工人階級奪取了貨幣的生產資料」(他加的重點)。而墨菲則走得更遠,來讓現代貨幣理論的右翼批評者放心,即其支持者「沒有計劃將私營部門掃地出門」。
就像他們的凱恩斯主義者的前輩一樣,現代貨幣理論者的策略是拯救和修補資本主義體制,而不是去推翻它。
新政
因此,現代貨幣理論所提議的,不是什麼別的,不過是舊的凱恩斯主義的需求側管理經濟學。但這種凱恩斯主義以前曾被嘗試過——但卻被發現了它的欠缺之處。
這種自上而下的經濟管理嘗試曾經在整個 1960 年代和 1970 年代在發達資本主義國家中流行,直到它的通貨膨脹的政策導致了全球資本主義危機的生產過剩、滯脹和支撐了戰後繁榮的布雷頓森林體系的瓦解。
今天,綠色新政(Green New Deal,GND)的呼吁在左翼變得流行了起來,由美國的科AOC和英國的左翼工黨激進分子所倡導。由大西洋兩岸提出的綠色新政的提案的一個關鍵要素就是「就業保障」的提案:為所有的失業者提供其在最低工資的公共部門內工作。
通過這種方式,左翼的現代貨幣理論者認為,政府可以在經濟中保持「適當」的需求水平。保持充分就業成為了首要目標。隨著資本主義的失業者「產業後備軍」(正如馬克思所描述的)的擴張和收縮,政府對自己的勞動力進行的補償也是如此。
這當然是為了效仿最初的新政:小羅斯福總統的旨在刺激大蕭條期間的美國經濟增長的公共工程計劃。
凱恩斯的思想顯然對小羅斯福新政(New Deal)的形成產生了影響。畢竟,在他的《通論》中,這位英國經濟學家甚至建議政府可以通過將錢埋在地下並讓工人重新挖掘來刺激需求。
「不需要更多失業的話,」凱恩斯說。「事實上,蓋房子之類的東西會更明智一些,」他繼續說道,「但如果在這方面存在政治和實際上的困難,以上總比沒有好。」
然而,「就業保障」的倡導者沒有提到的唯一問題:新政並沒有奏效。在其實施後的很長一段時間內,低迷依舊在繼續(事實上,隨著「以鄰為壑」的保護主義的抬頭,情況變得更糟了)。失業率甚至還上升了。只有隨著第二次世界大戰的爆發以及工人大量進入軍隊和軍火部門之後,失業率才降了下來。
甚至凱恩斯本人也被迫承認了失敗:
「對於一個資本主義民主國家來說,在政治上似乎不可能組織足夠規模的支出,以進行能夠證明我的觀點的大規模實驗——除非是在戰爭條件下。」
在今天的中國也可以看到同樣的情況,在過去十年中,中國進行了有史以來規模最大的凱恩斯主義建設計劃,以逃避全球資本主義危機的影響。但其結果一方面是公共債務的大幅增加,另一方面則是空城林立同時荒謬地矛盾於巨大的住房危機。
這是凱恩斯主義試圖以官僚方式管理資本主義的、以利潤為導向的經濟的合乎邏輯的結論。沒有理由相信新政在美國、英國或其他任何地方在今天會有更好的表現。
至此我們不得不捫心自問:現代貨幣理論到底有提供有意義的見解嗎?
馬克思主義對決凱恩斯主義
然而,現代貨幣理論者們並沒有被類似的經濟戰略的歷史失敗所嚇倒。畢竟,正如現代貨幣理論的倡導者墨菲在《金融時報》上所指出的那樣,當「十多年來沒有任何經濟體是『正常』運行」的時候,我們為什麼要擔心推動經濟會超出其生產極限呢。
事實上,即使在「繁榮」時期,發熱的全球經濟也遠低於其生產能力,多虧了那超寬松的貨幣政策和大量的廉價信貸,才能一瘸一拐地走下去。
「產能過剩」已成為系統長期失效的標志性特征。即使在其鼎盛時期,資本主義也只能成功利用大約 80-90% 的生產能力(見下圖)。在經濟低迷時期,這一比例就會降至 70% 或更低。在過去的經濟蕭條中,這一數字下降到了 40-50%。
在今天的世界各地,大量的工業被閑置。市場充斥著鋼鐵和智能手機。而數以百萬計的工人仍然處於失業或未充分就業的狀態。
但是,無論是現代貨幣理論的支持者,還是那些更傳統的凱恩斯主義的經濟學家,都從未問過的問題就是,我們究竟是如何落入這種境地的?
「使用現代貨幣理論就類似於給爆胎打氣,」《衛報》的經濟學板的編輯拉里·埃利奧特(Larry Elliott) 評論道。「一旦它充滿氣了,就不需要繼續打了。」 但是原來被刺穿的原因到底是什麼呢?
為什麼企業不再投資?為什麼沒有充分利用我們的生產能力?為什麼我們會看到永久的「產業後備軍」?為什麼政府必須介入以「刺激需求」?簡而言之,為什麼世界經濟處於了「永久低迷」的狀態呢?
對此,現代貨幣理論者和凱恩斯主義者都無法回答。後者僅僅指出「產能過剩」是缺乏有效需求的結果。企業沒有進行投資是因為對其生產的商品沒有足夠的需求。但這是為什麼呢?
那麼經濟是如何陷入低投資、失業和需求停滯的惡性循環的呢?為什麼這種繁榮與蕭條(如今主要是蕭條)的循環是資本主義永無止境的特征?
凱恩斯本人在解釋方面所能提供的最多的就是援引資本主義的「動物精神」。他認為,資本家只是受著「商業信心」的驅使。但這只不過是哲學上的唯心主義。
資本主義下的信心有一個物質基礎:生產的盈利能力。如果有利潤,那麼資本家就會充滿信心,然後他們就會去投資。而如果沒有,那麼悲觀情緒——和低迷——就如是形成了。
相比之下,馬克思主義對資本主義體制、其關系和規律,以及為什麼在這些本質上會導致危機進行了清晰與科學的分析。歸根結底,這些都是生產過剩的危機。經濟崩潰不僅僅是因為需求(或信心)下降,而是因為生產力與市場的狹隘界限發生的衝突。
資本主義下的生產是為了利潤。但要實現利潤,資本家必須要能夠出售他們所生產的商品。
然而,與此同時,資本家從工人階級的無償勞動中攫取了利潤。工人生產的價值多於他們以工資的形式收回的價值。差額便是剩餘價值,而資產階級則以利潤、租金和利息的形式在自己之間進行分配。
結果便是,在資本主義體制中存在著一種固有的生產過剩。這不僅僅是「需求不足」。工人永遠買不起資本主義所生產的所有商品。生產能力超過了市場的吸收能力。
當然,這個經濟體制可以通過將盈余再投資於新的生產資料,或通過使用信貸人為地擴大市場來暫時克服這些限制。但這只是暫時的措施,用馬克思的話來說:「不過是資產階級准備更全面更猛烈的危機的辦法」。
2008 年的崩盤標志著這一進程的高潮——由於凱恩斯主義的政策和信貸繁榮,這一高潮被推遲了數十年。但是現在危機已經來臨了,無論是凱恩斯主義者、現代貨幣理論者還是其他以外的任何人都沒有人比馬克思主義者更能解釋其原因了。
凱恩斯主義和現代貨幣理論最多為慢性病提供了一種姑息療法。但這既不能正確診斷這種疾病,也不能提供真正的治療方法。
重點在於改變世界
現代貨幣理論者希望他們開創性的新觀點能夠為我們提供打破新自由主義共識、將「不可能變為可能」並「實現我們的夢想」所需的論據和分析工具,從而把左派、工人運動和整個社會從階級鬥爭的「枷鎖」中「解放」出來。
但真正的自由不是通過想像我們自己不受資本主義規則的束縛而獲得的。相反,真正的解放恰恰來自於理解這些經濟規律——並在社會主義計劃和工人控制的基礎上組織起來再用新的規律去取代它們。
相比之下,現代貨幣理論的支持者似乎對科學地理解經濟不感興趣。他們想像著政府可以對市場發號施令。但在資本主義的體制下,是市場——以及市場規律——對政府發號施令。
看看密特朗(Mitterand)政府在法國的經歷可以提供重要的教訓。密特朗在1981年的選舉是以左翼的凱恩斯主義綱領為支撐的,其承諾國有化、最低工資上漲和每周39小時的工作時間。
但僅僅兩年後,面對資本外逃和法國工業競爭力的下降,總統被迫進行了tournant de la rigueur (緊縮轉向)以對抗通貨膨脹並重拾市場信心。所有這一切都發生在法國被認為是一個「主權」國家的時候。
談論經濟崩潰、惡性通貨膨脹、資本外逃、短缺和破壞並不是什麼危言聳聽:這是委內瑞拉工人階級目前所面臨的悲慘現實,由於與在現代貨幣理論的世界中的主要人物所提出的政策極為相似的短視經濟政策。
這些的女士先生們可能是充滿善意的。但是,有句古話說得好,美好的願望通常把人引入地獄。
用克魯格曼對主流宏觀經濟理論的評價說,現代貨幣理論不僅是錯誤的,而且還是有害的——有害,因為它播下幻想,而為災難和失望鋪路。
在這方面,我們必須像安徒生童話中的小男孩一樣大聲喊出來——皇帝沒有穿著衣服!我們有責任向工人和青年發出警告:不要相信那些試圖將他們的庸醫療法強加於您的人。現在不是沉迷於騙子和江湖術士們狡猾魅力的時候。
我們不會站在與資本主義辯護士相同的立場來批評現代貨幣理論。不,我們的批評是從馬克思主義的角度出發的——從對世界工人階級有利的角度出發;從廢除資本主義和解放人類所必需的角度出發。
左派和工人運動不會通過粗心大意地擺脫正統的鐐銬而獲得解放,而是通過對經濟進行正確、科學的分析。只有這樣,我們才能推翻老舊陳腐的資本主義體制,並代之以社會主義生產計劃。
這是卡爾·馬克思用他的經濟著作——特別是他的《資本論》這部巨著——給自己設定的任務。為了改變世界,你必須先了解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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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意作者的論述,MMT現代貨幣理論只是包著改良主義左派外皮的新凱因斯主義,馬克思的經濟理論是建立在勞動價值論之上的,MMT沒有區分價值和價格,也沒有區分價格和價值的偏離程度,生產性勞動和非生產性勞動,也就在理論的底層對勞動者創造價值的從而資本家剝削勞動者的邏輯無法自洽,而貨幣的起源是一種商品拜物教,起源於物物交換關係,根本不是MMT貨幣國定論能解釋的,MMT更嚴重的後果是金融資本泡沫化導致實體經濟的生產力發展受阻,是一種為了改良而改良的資產階級經濟學理論,否定新自由主義不應該當作支持MMT新凱因斯主義的藉口
補充:除非MMT能加速金融資本主義的崩潰速度從而更快引起革命這種論調還有一點價值,但未必會發生,因為法西斯主義也可能在這種轉折中提高支持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