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艺, 马克思主义理论

革命精神和对生活的坚持:詹姆斯·乔伊斯著《尤利西斯》百周年

(按:本文作者约翰·麦金纳里(John Mclnally)回顾了詹姆士·乔伊斯(James Joyce)革命性的长篇小说《尤利西斯》,由此挑战认为它为「非政治」小说的观点、解释为何在此书出版的百周年之际,人们依然应该把它放在自己的待读书单上。本文原文发表于英语版《捍卫马克思主义》杂志2022年秋季刊。)


学者必须谦虚。但生活即是伟大之师。[1]

詹姆士·乔伊斯著作小说《尤利西斯》(Ulysses,1914年动笔,1922年2月出版)跟随三位主人公——犹太推销员,利奥波德·布卢姆;基于乔伊斯自己青年时期人格的斯蒂芬·迪达勒斯;以及最终章中的布卢姆之妻,莫利——的一系列活动、思想,按时间顺序刻画了在1904年6月16日都柏林城一日间的一系列事件。小说标题来自于西方文学之基石、荷马神话经典之《奥德赛》。《奥德赛》讲述则是厌倦特洛伊战争的战士(正如乔伊斯笔下生长在小资环境的角色一样)尤利西斯浪迹于自己的机智之上的故事。

右翼反动派与史达林主义者们同时谴责、排挤《尤利西斯》。前者将它当作威胁,不只是对保守文艺权威的威胁,还有对他们自己的政治、社会利益的威胁。同时,卡尔·拉狄克在他广为流传的1934年讲话《世界当代文学与无产阶级文化的任务》中评论道:(这段话被大量引用)《尤利西斯》「琐碎」的形式和内容「完全没有什么好学习的」,乔伊斯的「……基本特征是认为生命毫无大小,没有大事件、大人物、大思想……」;[2]《尤利西斯》就是「被电影放映机透过显微镜拍下的一堆长了蠕虫的热粪。」[3]拉狄克彻底错解了《尤利西斯》所代表的一切,他完全不理解这本小说是如何像征著向文学形态、结构、内容深度——尤其是日常人类生活的复杂性、人类的思考过程、以及人际关系——的一场革命。

尽管认为乔伊斯的作品(包括《尤利西斯》)是「非政治性的」的错误观点往往在严厉的审视前站不住脚,但这种观点仍然存在——尤其是在社会主义者中。

那么,乔伊斯的背景、政治、艺术主题和创作目标是什么?他生于一个富裕的新天主教、具爱尔兰民族主义气息的中产阶级家庭,年轻时家道中落造成的个人创伤给他留下深刻的影响。爱尔兰民族主义领袖查尔斯·斯图尔特·帕内尔(Charles Stewart Parnell)[4]被教会和其他民族主义者的背叛也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像。乔伊斯来自小资产阶级,这个环境是他的短篇小说和小说的主题:从《都柏林人》、《一个青年艺术家的肖像》、《尤利西斯》,到他的最后一部杰作《芬尼根守灵夜》,他创作了一系列相互关联的作品,从中看得出这位自称「社会主义作家」的政治观点贯穿始终。

他的自然主义短篇小说集《都柏林人》反映了各个特立独行的清醒者挣扎在一个处于道德、社会和政治瘫痪状态的社会。小说集真实地描述了贫困、剥削和经济衰退城市中的阶级对抗。其中爱尔兰社会对妇女的具体剥削和压迫得到了尖锐而敏感的表现。此外,公认为英语创作中最伟大的短篇小说《死者》(「The Dead」)描述了在许多相互关联的主题中,代表不同小资产阶级政治趋势的个体之间——新民族主义复兴者和英殖民主义和解者——的敌对状态。

乔伊斯对19世纪末新工会运动[5]战斗性、激进化的赏识,透过在《憾事一桩》(「A Painful Case」)对一位风趣、尖锐、而批判的中间阶层社会主义政治半吊子人物的刻画展现出来:

「他告诉她,他有段时间帮助过一个爱尔兰社会党的些许会议,身处被一盏昏暗的油灯照亮的阁楼、一伙二三十个清醒的工人之间,他总觉得自己像个特别人物。当这个党分裂成三个部分,每个部分都自立领袖、自占阁楼时,他自己就停止出席。工人们的讨论,他说,太胆怯,而又太过度关注工资问题了。他觉得这些工人都是无趣的现实主义者,他们愤恨的那种务实态度,那种闲暇的产物,根本不在他们的范围中。都柏林是几个世纪,他说到,都不太可能发生社会革命的。」[6]

乔伊斯没有一个连串的、有计划的社会主义理论,他的政治观点所代表的更偏向他所反对的,而不是他所支持的。他从未有洒出过什么来源于他自己的阶级背景、或艺术性格的个人主义,他相对更受他所拜读的巴枯宁的影响,而不是马克思的。他毫无妥协地反对殖民主义、帝国主义和军国主义:他是一位终身的和平主义者;他受欧洲工人阶级斗争的启发,也是一个本能的国际主义者——比如1903 年,当他自我放逐在意大利时,他参与了当年的里雅斯特大罢工中,并花很多时间与工人讨论。

乔伊斯明白,除了在「保王的」北爱尔兰,英国战略上对爱尔兰工业化发展的拒绝,把爱尔兰封锁在落后境地,是在地殖民统治的一个关键因素。大约在托洛茨基发展不断革命理论的同时,乔伊斯认为,从打破殖民联系中能获益最多的是爱尔兰的年轻无产阶级,而不是他来自的中间阶层。

乔伊斯钦佩叶芝[7]的艺术才华,但对叶芝在爱尔兰文学复兴中推广其仿造神话的角色嗤之以鼻。乔伊斯要求艺术家处理真实的、普通人的世界,而不是用破坏性的幻想污染心灵,而这正是《尤利西斯》本身的中心主题,与整个支持一代又一代的永不停止的屠杀的「英雄」概念背道而驰。

都柏林1899年街景
都柏林1899年街景

他反对帕德莱格·皮尔斯[8]意识形态中的狭隘民族主义和种族主义例外主义,他认为这种意识形态是英帝国主义的镜像,并痛恨所谓的「血祭」神话。《尤利西斯》中一个非常严肃,但同时倍具喜感的场景中,布卢姆面对反犹主义和个人虐待,挑战了顽固的民族主义「公民」对身体力量的拥护,他说:「这可不是男男女女的生活:侮辱和仇恨。每个人都知道这与现实生活完全相反。」[9]虽然用理性和「爱」来像征地使「公民」(对应于荷马中的独眼巨人)失明,但是布卢姆不得不回击,尽管在面对他日益敌对的敌人:「门德尔松是犹太人,卡尔·马克思、梅尔·卡丹特和斯宾诺莎都是。救世主是犹太人,他的父亲是犹太人。」[10]

在《尤利西斯》的第一章中,「英国人」海因斯(Haines)暗示斯蒂芬是他「自己的主人」,但他反驳说,「斯蒂芬说,我是两个主人的仆人,一个英国人和一个意大利人……英国帝国国家……和神圣罗马天主教和使徒教会。」[11]对于乔伊斯来说,英国殖民主义和天主教会同样是暴虐的,后者代表着人民思想和灵魂的殖民主义。乔伊斯对爱尔兰民族主义的怀疑主要是基于他的担忧:即如果不是在阶级基础上打破与英国的联系,那么背叛帕内尔的中产阶级民族主义者将创造一个「牧师主导」的爱尔兰。爱尔兰建制派对乔伊斯的蔑视不仅仅是因为他写了「不道德」的书,而是因为他反对爱尔兰国家的反动政治和宗教性质。

乔伊斯写的是他所熟知的中间阶层,但他并不认为这些阶层有独立的政治角色。《尤利西斯》在爱尔兰自由邦成立前不久出版,像迈克尔·柯林斯这样的民族主义领导人曾要求「工运必须等待」,并搁置工党的要求,直到英国人被驱逐出境。默许这种背叛的工人阶级「领袖」为爱尔兰革命的失败设下了条件,并带来了可怕的后果:国土两分、宗派分裂、英国对爱尔兰在经济和政治上的持续奴役,以及乔伊斯所担心的那样,一个由镇压、社会保守的教会社会。

《尤利西斯》在美国、英国和许多其他地方禁止出版,虽然在爱尔兰从未「正式」禁止,但它在海关被没收,在书店无法获得,爱尔兰媒体对乔伊斯,甚至他的家人进行了最恶毒和人身的攻击。尽管遭到了禁令、焚烧和没收,但《尤利西斯》仍有热情的支持者,他们准备冒着罚款和长期监禁的风险,将「古代或现代文学中最臭名昭著的淫秽书籍」走私给那些渴望阅读它的人。1933年,在纽约的一家法院,法官约翰·M·伍尔西(John M. Woolsey)在阅读了这本书后,针对对禁令的挑战做出了历史性的判决。他说,他在任何地方都找不到「肉欲主义的目光」,而是「对男男女女的内心生活那种有些悲惨,但非常有力的评论」,他得出结论; 「……虽然在许多地方,对读者的影响无疑有点催眠,但它在任何地方都不会催情。」[12]

像那个时期最严肃的艺术家一样,乔伊斯当时正在寻求发展新的艺术形式来表达和适应技术、科学、经济、政治,包括心理学(届时的作家和其他艺术家们特别感兴趣的)中的新兴理论,以及现代资本主义社会的快速而深刻的变化。谢天谢地,乔伊斯没有写政治宣言。他是一位先锋,引领这些革命性变革,和文学上质的进步:他试图扩展小说的内容,以更深刻、更现实地表现人类关系在当时更广泛的、更决定性的社会和政治条件下的辩证矛盾和统一。

如果文学就是通过同理通向同情的一条道路,那么斯蒂芬对他正在纠正其作品的倒霉男学生的描述和自我认同表明了乔伊斯那无拘无束的艺术完整性和洞察力。让别人来写,这段话很容易显得冷漠和超然,或者可能陷入「不劳而获的情绪」,但乔伊斯所富有伤感地描述道:「又丑又没出息:细脖子、乱头发、一抹墨水,蜗牛的窝儿。然而也曾经有人爱过他,在她的怀里抱过他,在心中疼过他。要不是有她,他早就被你争我夺的社会踩在脚下,变成一摊稀烂的蜗牛泥了。她疼爱从自己身上流到他身上去的孱弱稀薄的血液。……我有点像他;这么瘦削的肩膀,叫人看不上眼。我的童年在我身旁弯著腰。」[13]

《尤利西斯》的政治和哲学都不是中立的。乔伊斯是一个唯物主义者。在最「难懂」章节之一的开头:「可见事物的无可避免形态:通过我眼睛的思维;这是最至少的,即使没有更多。」[14]这段晦涩的话经常许多读者匪夷所思。但是这边描绘的是自命不凡的青年斯蒂芬正在反思感官知觉,但他的理想主义的反思通过对自己身体机能的认识却在不断地被带回现实的物质世界。

1916年复活节起义中的都柏林一街。
1916年复活节起义中的都柏林一街。

由八个长而不间断的句子组成,总计约22,000个单词的小说最后一章,最后一个词是给莫莉·布卢姆的,在她这段饱受讨论和分析的「独白」中。无论莫莉在这个非凡的召唤中透露出什么其他信息,这个女人显然很清楚自己的想法,并且有能力在一个由男人主导的世界中保持自己。而且,无论如何解读其他内容,她的结语「……我说,是的,我会的。」[15]首先是对生活的清晰而有力的肯定;整部小说本身也是如此。

写于第一次世界大战和爱尔兰独立斗争期间的《尤利西斯》虽然设定在这些事件之前,但却受到这些事件的影响、是对它们的回应。都柏林1904年的一日不是一个保存在肉冻中的静态世界,而是一个由各式社会、政治和经济事件所塑造,为未来灾难性转变提供背景的世界。政治和哲学问题、困境、矛盾就像一条贯穿小说的线索,尽管它具有暗示性和像征性的形式和技巧——这是一次革命性的尝试,旨在发展能够讲解、阐释现代世界的文学表达形式,不是透过全盘拒绝所有过去的事物,而是在保留进步性和解放性事物的同时,揭露和拒绝压迫性和压制性的事物。

但是这本书本身呢,它值得花精力读吗?要说这本书不会为读者带来困难就显得不太诚实了。乔伊斯是一位毫不妥协的艺术家,他的目标是通过描述特殊的——都柏林一日——来解决和揭示普遍真相。

《尤利西斯》的字面意思「漫游」伴随了都柏林街道上的每一个角色。他们其他的「漫无边际」,对话式或「内心独白」包含许多对爱尔兰政治的间接提及,需要对这一时期有一些了解,也需要对乔伊斯出色戏仿的文学史有一些了解。但没有必要深入研究看似无穷无尽的学术「乔伊斯产业」产品:浅读Coles或Sparkes[16]的概述将使任何读者对小说的行动和主题有一个大致的了解。

生活中任何有价值的事情都需要付诸努力才能取得,理解《尤利西斯》也是如此,但这不应该是一种考验;这部小说欢乐的音乐性和喜剧性,在许多地方仍然值得开怀大笑,就像对「公民」戏谑的英雄描述一样,它本身就值得一游。

乔伊斯从世俗世界斗转至意外诗意的表现力是无与伦比的;当斯蒂芬和利奥波德在后者家门口告别时,他们目不转睛地凝视著「星星的天堂树上挂著潮湿的夜蓝色果实。」[17]

但如果有什么能定义《尤利西斯》的话,那就是它对人类的同情心和同理心。布卢姆的内心独白不是拉狄克和主教们所说的毫无意义的混乱,而是对一个清醒的、真正有血有肉的人的完整描述,以及这个人面对偏见、无知,和一个需要转型的破碎社会的所有其它破坏性特征,是如何从不屈服于犬儒主义或绝望,而是相信人类及其进步和启蒙的潜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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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1]詹·乔伊斯,《尤利西斯》,《利己报》(Egotist Publisher),1922年,35页。

[2]卡尔·拉狄克(Karl Radek,1885-1939):左翼反对派的前成员,此时他已完全向史达林投降。

[3]卡·拉狄克,《当代世界文学和无产阶级艺术的任务》,1934年苏联作家代表大会,劳伦斯和威沙特(Lawrence & Wishart),1977年,181页。

[4]查尔斯·斯图尔特·帕内尔(Charles Stewart Parnell,1846-1891):土地联盟和爱尔兰议会党领袖,支持土地改革和地方自治。他个人的离婚案事件被利用来激起道德愤怒,导致他在自由党领袖格莱斯顿(Gladstone)的要求下被自己的政党背叛。

[5]译注:受19世纪末、20世纪初上升的工业化加速影响,一场与19世纪旧英国工人运动所区分的新兴英国工人运动诞生了,这一运动称为新工会运动(New Unionism)。与过去保守、妥协的技艺工会(Craft Union)不同,新工会运动的许多总工会(General Union)组织不通过基层工会组织而是直接接触工人,并且集中组织整个行业的工人。此运动参与的工人普遍工作经验少、薪资低、行业新,掀起的工业行动更激进,其工会领导的政治性更强——新工会运动中诞生出了许多总工会,这些工会后来推进了全英国工党的建立。

[6]詹·乔伊斯,《憾事一桩》,《都柏林人》,格兰特·理查德出版社,1914年,134页。

[7]译注:威廉·巴特勒·叶芝,爱尔兰诗人、剧作家,出身贵族、富商,早年参与爱尔兰文学复兴,后接触并转向现代主义文学运动,终身的唯灵论研究者与神秘主义者;受复活节起义影响,晚年短暂进入爱尔兰议会。即使单纯纵观资产阶级政治,诗人的政治倾向仍暧昧不清,晚年时而偏向墨索里尼,时而偏向资产阶级民主。

[8]帕德莱格·皮尔斯 (Padraig Pearse,1879–1916):学校教师和诗人,皮尔斯是爱尔兰共和兄弟会和爱尔兰志愿者的成员。他是1916 年复活节起义的领导人之一,为此他被英国人处决。

[9]乔伊斯,《尤利西斯》,《利己报》,1922年,319页。

[10]同上,327页。

[11]同上,20页。

[12]B·福斯特(B. Froster),「詹姆士·乔伊斯传」,《詹姆士·乔伊斯》,Haights Cross Communications,2003 年,65 页。

[13]乔伊斯,《尤利西斯》,《利己报》,1922年,28页。

[14]同上,37页。译注:原文为「Ineluctable modality of the visible: at least that if no more, thought through my eyes」,翻译时参考《尤利西斯》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1版金隄译文。

[15]同上,732页。

[16]译注:这两者都是英语互联网中的文学普及笔记平台。

[17]同上,65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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