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國:紀念大衛·林區——人性的抽像
大衛·林區於2025年1月15日逝世,享年78歲。他拍攝了《雙峰》、《藍絲絨》、《穆赫蘭大道》等超現實、令人脊背發涼的電影和電視節目。他的作品神秘莫測,有時甚至高深莫測,用夢幻般的意像來探討美國社會的異化狀態。儘管他的大部分作品都離經叛道,但他仍然取得了相當大的成就,並且憑借著捕捉資本主義日常生活荒誕性的獨特能力,積累了傳奇的業界聲譽,成為一位獨樹一幟的藝術家。(按:本文原文發布於1月22日,譯者:鴨嘴獸)
很難想像有其他藝術家能像大衛·林區這樣毫不妥協地堅決反對市場對藝術的腐蝕,至少說在商業和評論界獲得了同級別的贊譽的人沒有像他這樣的。他和他的作品是藝術的縮影,藝術必須是自由的,必須按照自己的方式運作,而不是從屬於任何經濟甚至政治目標。林區實際上否認自己是一個「有政治傾向的人」,他個人的政治主張與他的藝術造詣一樣難以捉摸。然而,他的電影從來都不是「為藝術而藝術」,它們傳遞了關於社會及其問題的強烈意見,反映了他本人極其赤誠的個性。
對於一個出了名的對自己的藝術作品諱莫如深的人來說,他對商業在電影制作中扮演的角色非常反感。在2017年的一次采訪中,他說:「如果你只想著賺錢,那就完全是另一回事了。如果那是你唯一感興趣的事,那我甚至不想和你說話」。
資本主義社會的頹廢、粗鄙,以及橫衝直撞的純粹邪惡,似乎讓他變得激進起來。從一方面講,他在政治上是保守的,向往20世紀50年代更簡單、更樂觀的時候。「當我在腦海中描繪博伊西(20世紀50年代他成長的小鎮)時,看到的是充滿幸福感的1950年代光輝樂觀主義……我喜歡50年代。那裡有一種純淨和力量」。然而,他清楚地認識到,即使是在這個看似田園詩般的戰後繁榮、純真和富足的時期,也有黑暗勢力在作祟,夢幻般的樂觀主義在很大程度上只是人們不願醒來的一場夢。
《穆赫蘭大道》
最能體現林區的思想和技巧的作品可能是2001年的電影《穆赫蘭大道》,該片通常被視為林區的代表作。影片以好萊塢為背景,講述了一位年輕女性夢想成為電影明星的故事。然而,除了開頭之外,影片迅速呈現出一種極度超現實和神秘的特征,以至於許多觀眾感到難以理解,紛紛對其中的謎團感到困惑不已。與林區的其他作品一樣,這顯然是一部極具像征意義的影片。但其中的像征意義似乎有很多層次,時常令人感到非常奇怪和不安。影片中許多看似「線索」的部分實際上都是故意迷惑觀眾的誤導,以至於對一些人來說,它成了一個無法解開的謎團,甚至被視作做作的廢話。

林區本人拒絕解釋他的電影。不過,他也曾解釋過為什麼這些電影如此難以理解:「我不認為人們會接受生活沒有意義的事實。我認為這讓人們感到非常不舒服」。換句話說,他電影的神秘性才是重點。在他看來,他的作品意在像征深不可測的生活,讓觀眾直接面對生活的核心——異化。在馬克思主義意義上,異化指的是人類面對自己的勞動產品,卻看不到自己和它的關系。在林區看來,人類文明本身已經變得異化、陌生和無法控制。
當你帶著這樣的理解去看他的電影時,它們就開始變得有意義了。關於《穆赫蘭大道》的主人公,我們的未來影星(由娜奧米·沃茨飾演),林區說:「這個特別的女孩——黛安——看到了她想要的東西,但她就是得不到。派對就在那裡,但她沒有被邀請。這讓她很難受。你可以說這就是命運——如果它不對你微笑,你就無能為力。你可以有最好的天賦和最棒的想法,但如果那扇門沒有打開,你就會倒霉透頂。」
影片一開始就講述了她為「受邀參加派對」,即成為電影明星所做的看似充滿希望的嘗試。但這一切都展現得如此病態甜蜜,如此理想化,如此夢幻,讓人不得不懷疑這一切好得不是真的。即使我們不明白到底發生了什麼,但顯然哪裡有些不對勁。
在這個過程中,我們看到一位導演(賈斯汀·瑟魯飾演)試圖為他的新電影挑選他想要的演員,但卻在暗室中遇到了極其陰險的制片廠高管,他們堅持讓他挑選他們選中的「那個女孩」。這位導演似乎很快就成了好萊塢陰謀的受害者。在他輸光了所有的錢之後,他被迫在半夜遇到了一個怪異的「牛仔」,這個「牛仔」強硬地告訴他必須讓 那個「那個女孩」出演。導演被金錢的邪惡勢力所控制,無法獲得「最終剪輯」,而我們已經看到,「最終剪輯」對林區來說是如此重要。
這些令人毛骨悚然的事件的確切含義及其與黛安的關系很難辨別。但整體效果顯然是將好萊塢的成功夢想與有錢有勢的人為了一己私利操縱這些夢想的肮髒現實並列在一起。
林區描繪了戴安為「受邀參加派對」而進行的掙扎,以及他對決定我們命運的神秘力量的評論(「叫它命運吧——如果它不對你微笑,你就無能為力」),再加上好萊塢制片廠中的險惡陰謀,儘管情節細節令人困惑,但他所傳達的信息卻十分清晰。
異化
《穆赫蘭大道》與林區的許多作品一樣,都是關於異化,關於我們的共同夢想與黑暗殘酷的現實之間的矛盾。戴安為什麼沒有實現她的好萊塢夢想,這些制片廠的高管為什麼對另一個 「女孩」情有獨鐘,故事的這些方面之間又有什麼聯系,這些都很難捉摸(儘管有很多蛛絲馬跡)。
但資本主義市場無政府狀態下的生活難道不正是這樣嗎?為什麼這個人或那個人獲得了成功,有時甚至是難以置信的成功,而其他人卻面臨著慘敗和貧困,這難道不是難以捉摸甚至毫無意義的嗎?而這種不合理性,以及我們自己在這種不合理性面前的無能為力,難道不是注定要讓許多人沉浸在焦慮和其他深層次的心理問題中,不斷困惑,不斷尋找可以責備的對像嗎?我們的人格難道不是經常在夢想和幻想與抑郁和恐懼之間分裂嗎?
大衛·林區(David Lynch)有時還被稱為後現代電影大師。誠然,他是在後現代主義主導文化和哲學的同一時代拍攝電影的,他的作品無疑也提到了後現代主義者所探討的類似問題:身份和意義的喪失、精神疾病和困惑,以及意義的表像背後可能什麼都沒有的感覺。
然而,這兩者之間有著深刻的區別。後現代主義哲學家們通常慶祝20世紀末(尤其是柏林牆倒塌後)資產階級社會的玩世不恭氛圍,並宣稱所有的真理、意義和現實在某種意義上已經消失。對他們來說,一切都是主觀的,現實是由不同的敘事「創造」出來的。昆汀·塔倫蒂諾(Quentin Tarantino)等電影人以及像《美國精神病人》(American Psycho)和《搏擊俱樂部》(Fight Club)等影片或許是這種電影觀的最佳體現。
大衛·林區顯然對這個玩世不恭的時代深惡痛絕,認為它是深刻的心理問題的罪魁禍首。不僅如此,他的哲學更接近於客觀唯心主義,而不是後現代主義者的主觀唯心主義。也就是說,他認為真理是存在的,但它源於物質世界之外。這一點他說得很清楚:
「我認為,思想存在於我們自身之外。我覺得某個地方,我們都在某個非常抽像的領域裡相互連接。但在那裡與這裡之間,就是思想存在的地方。」

在他的電視劇《雙峰》中,有一個預言家「圓木女士」的角色,她抱著一大塊木頭,木頭對她說出了奇怪的真理。有一次,她直接對觀眾說:「生活中有些東西是存在的,但我們的眼睛卻無法看到。」雖然林區的電影深具神秘色彩,但它們並非毫無意義的幌子,而是充滿了答案的線索,但林區希望觀眾能成為自己的偵探,尋找自己的答案。
在林區看來,抽像的事物或觀念似乎是一種相互鬥爭的力量,其結果就是我們生活中的種種事件。他的電影之所以如此震撼人心,其中一個原因就是他善於挖掘集體的夢想、形像和社會理想。他之所以能如此有力地描繪它們,並產生如此強烈的情感共鳴,是因為他有能力以純粹的形式把握這些思想。
在《穆赫蘭大道》中,好萊塢之夢的原型通過糖衣炮彈般的對白、好萊塢豪宅的經典畫面和試鏡的套路得到了極其有力的傳達。林區是一位善於利用音樂和音效設計為所有這些理想化畫面營造氛圍的大師。他與好友安傑洛·巴達拉門蒂(Angelo Badalamenti)的合作貫穿了其職業生涯的大部分時間,達到了不凡的效果。
夢與噩夢
眾所周知,夢境也有黑暗的一面。《穆赫蘭大道》常被形容為一場噩夢,影片中無疑充滿了噩夢般的畫面和聲音。林區電影中輕松的一面總是有些過於明亮,沉浸在一種令人窒息的懷舊情緒中,暗示著夢幻般積極的一面有些不可思議和令人不安。與此同時,林區會將真正恐怖的東西並置其中:上世紀 50 年代的甜膩流行音樂戛然而止,轉而歸於寂靜或陰森恐怖的無人機噪音;郊區田園風光被突如其來的陌生人物的恐怖畫面撕裂,充斥著極端暴力或性虐待。
林區忠實於他的客觀唯心主義,會將黑暗的想法表現為真實的人或纏繞著主角的怪物。在《穆赫蘭大道》中,好萊塢表面下的黑暗以一個真實的、衣衫不整、肮髒不堪的流浪漢的形像出現在後巷。好萊塢阻止導演選擇演員的陰險陰謀似乎表現為這個威脅導演的神秘 「牛仔」。
在《雙峰》中,同樣神秘的角色「殺手鮑勃」,一個殘暴的、異世界的、以苦難為血肉的強奸殺人犯,似乎就像一個角色所說的那樣,體現了「人類的邪惡」。事實上,林區本人也證實了這一點,他在回答一位采訪者時說,鮑勃代表著邪惡,因此是「具有人類形態的抽像概念。這不是什麼新鮮事,但鮑勃就是這樣的人。」
鮑勃有點像《穆赫蘭大道》中的流浪漢,他的長發油膩,穿著機車黨的衣服,咧嘴露出陰險的笑容,看起來幾乎是卡通式的邪惡。然而,那些似乎代表著善良的人物通常都是干淨利落、美麗動人的。這並不是因為林區真的認為好人都是美麗的,而壞人都是醜陋的,而是因為他的電影中都有原型。它們就像是集體的夢境(或噩夢),因此就像在夢境中一樣,人物是我們希望和恐懼的像征性形像。
他的作品中經常出現的一個主題就是美麗和純真被玷污或墮落。在《雙峰》中,小鎮舞會皇後勞拉·帕爾默(Laura Palmer)的死揭開了故事的序幕,她看似天使的外表下卻隱藏著毒癮和難以啟齒的虐待噩夢。在林區的電影中,即使是善良的原型也往往隱藏著黑暗。
無論林區本人的理想主義意識形態如何,他所揭示的黑暗主題確實非常真實:好萊塢內部的權力政治和性剝削本身就足夠真實和惡劣,而且還對我們的整體文化產生了更為廣泛的影響。這也反映了整個當代資本主義社會的腐朽和虛偽。
最初的《雙峰》系列講述的是家庭對女孩的虐待。最近的第三部系列則講述了當代文化沉迷於懷舊,無法產生真正新穎或真實的東西,從而導致人們渴望重現過去的輝煌。林區似乎認為這樣做是危險的。我們再次看到了林區藝術的逆向本質,它既深情地緬懷過去,又警告人們懷舊的誘惑力。這種復雜性和多面性正是林區成為如此引人注目的藝術家的部分原因。
林區作品中涉及的所有主題都是當今社會的重要方面。林區當然不是馬克思主義者,甚至在政治上也不一定是進步的,但藝術的意義不在於展示一個經過深思熟慮的、客觀正確的政治綱領,而在於捕捉真實的情感價值。

大衛·林區堅信電影的力量。他強烈反對以錯誤的方式(如用手機)觀看電影。他希望整個觀影體驗的氛圍能夠滌蕩觀眾,讓他們沉浸在情感的漩渦中。他的電影當然不適合所有人。它們時常令人困惑,有時甚至令人深感不安。儘管如此,林區被忽視的一面是他的幽默——他的所有作品都充滿了令人捧腹的荒誕片段,這些片段肯定是為了增加一分幽默。這種輕松感有助於緩和陰暗的氣氛。
對於那些能夠理解的人來說,他的電影令人陶醉和感動。它們並不含蓄,遠非如此,但它們的情節與神秘和深度相結合,而這正是許多模仿者所缺乏的。比如去年備受贊譽的《物質》,既不含蓄,也完全缺乏吸引觀眾的神秘感。林區是一位真正的原創者,體現了藝術家應有的一切,他的去世絕對是文化界的一大損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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