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薩的槍聲暫時沉寂了。在長達十五個月的戰火之後，停火協議不僅終於讓針對數以萬計巴勒斯坦人民的大規模屠殺暫告一段落，也暫停了以色列對這塊巴勒斯坦飛地近乎全面的毀滅。（本文原文發布於2025年1月21日。譯者：萊斯利·史密斯）

首先要指出的是：雖然巴勒斯坦人幾乎手無寸鐵，但在面對世界上最致命的戰爭機器之一的無情攻擊時，他們依屹立著。另一方面，以色列雖然擁有戰機、轟炸機、導彈、坦克、無人機，並得到了美國及其他西方國家的軍事支持，但是仍未能實現其任何戰爭目標。因此，借用亨利·季辛吉（Henry Kissinger）的話來說，他們之所以輸掉了戰爭，是因為他們未能贏得勝利。這件事後果重大，必須仔細分析。

首先，停火無疑會給巴勒斯坦人以及那些與他們站在一起的千百萬工人和青年帶來一絲寬慰。同樣，許多以色列人也會慶祝敵對行動和隨之而來的動蕩的結束，還有人質的歸還。然而，這種寬慰並不會阻止人們提出關鍵問題：這一切究竟是為了什麼？這是否能推動幾十年來對巴勒斯坦人的壓迫早日結束？

毀滅

在過去十五個月裡，喬·拜登（Joe Biden）及其他歐洲領導人一直在支持、資助並武裝以色列的戰爭機器。而如今，他們卻急於將停火協議粉飾為自己帶來的和平。但這些人為巴勒斯坦人所「促成」的和平究竟是什麼？

在長達一年的無情轟炸後，加薩的破壞程度堪稱災難性。據官方統計，加薩死亡人數超過46000人，其中13000人為兒童。然而，這些數據仍低估了這場屠殺的實際死亡人數。權威醫學期刊《柳葉刀》的一項研究表明，截至2024年10月，直接和間接的死亡人數可能已超過70000人，甚至可能高達186000人。

戰爭的影響遠超直接造成的大規模死亡，它也深遠、嚴峻地摧毀了加薩的社會結構：超過90%的人口——約190萬人之多——被迫流離失所。據記錄，醫療設施遭到650多次襲擊，導致了1000多名醫護人員死亡。教育體系也已崩潰，95%的學校和所有大學遭到破壞或毀滅，使得66萬名兒童無法接受正規教育。

據聯合國統計，截至1月，96%的兩歲以下兒童無法獲得足夠的營養。總體而言，345000名加薩居民面臨極度的食物短缺，另有876000人陷入緊急的糧食不安全狀態。

英國廣播公司（BBC）最近的一檔節目揭示了加薩人民的悲慘現狀——一個個家庭在垃圾堆中翻找廢品來換取食物，孩子們被迫在戶外如廁，隨時可能被野狗攻擊。

戰爭的影響並不僅限眼前的毀壞。普遍的營養不良、衛生系統的癱瘓和心理創傷將對數代人留下難以抹去的陰影。

停火協議

分析這場戰爭、其停火協議以及協議起源的脈絡，不難看出以色列及其西方支持者的冷血算計。

協議分為三個階段，旨在解決關鍵問題並恢復穩定。第一階段專注於囚犯交換——33名以色列俘虜將被釋放，以換取約1700名巴勒斯坦人，其中包括1000多名自2023年10月7日以來未經審判或指控而被拘留的人。然而，西方媒體卻將哈馬斯所扣押的以色列人稱為「人質」，而以色列關押的巴勒斯坦人則稱為「囚犯」，但事實上，他們同樣是被劫持者。此外，以色列將從加薩人口密集地區撤軍，並重新開放與埃及接壤的拉法口岸，以供人道主義援助進入。

第二階段旨在實現以色列全面撤出加薩，並釋放所有剩餘的以色列俘虜。而第三階段（如果真能走到這一步），則涉及歸還以色列死亡俘虜的遺體，並實施加薩的長期重建計劃。

但這讓人不得不思考一些重要的問題。該協議的核心內容與哈馬斯早在2024年5月已同意的方案幾乎完全相同！兩方本早已在上個夏天同意了這份協議，但以色列總理納坦雅胡卻因拒絕從加薩與埃及接壤的費城走廊（Philadelphi Corridor）撤軍，故意拖延協議的達成。

納坦雅胡宣稱，這對以色列的國家安全至關重要。而這次達成的協議，卻明確包括撤離費城走廊。這暴露了納坦雅胡冷血的算計，從費城走廊撤軍與否不過是個借口。他延續戰爭的唯一考量時個人和政治利益，而以色列人質的家屬把這一點看在眼裡。

在一次白宮新聞發布會上宣布該協議時，喬·拜登拒絕承認唐納德·川普（Donald Trump）在促成協議中的作用——「這是個笑話嗎？」他說。然而，事實是，拜登與該協議最終達成毫無關系。這一協議完全是通過唐納德·川普的干預促成的——甚至是在他正式就任總統之前！

代表川普行事的是他的特使史蒂文·維特科夫（Steven Witkoff），一位億萬富翁房地產開發商，同時也是川普的親密盟友。儘管維特科夫沒有任何官方職務，但他不僅在談判所在地卡塔爾推動了協議的最終敲定，還以粗魯和強硬的態度逼迫以色列總理本傑明·納坦雅胡（Benjamin Netanyahu）立即簽署協議。

讓我們重新陳述目前的基本事實：唐納德·川普僅用幾天時間就促成了這一項協議，而拜登政府卻在八個多月內都辦不成同一件事。由此可見，拜登並沒有真正作出努力讓以色列停戰。

他們一邊空談和平，一邊把以色列全副武裝，滿足其所有要求。從2023年10月到2024年10月，美國共向以色列提供了179億美元的軍事援助。此外，美英軍隊還通過情報收集和目標獲取為以色列提供支持。西方政府也組成了一個政治統一戰線，堅定地為以色列辯護。

因此，雖然嘴上沒說，華盛頓及其歐洲的走狗和以色列實際上是一丘之貉，並無意迫使納坦雅胡達成協議。這是拜登核心外交政策的一部分，即美國必須在全球範圍內強力捍衛任何對其或盟友主導地位的挑戰。

由此而言，無論發生什麼，美國都不能表現出退縮。一旦受壓，它必須加大武力。然而，這種試圖展示美國帝國主義力量的加碼策略，只是讓其局限性暴露無遺。

勝利還是失敗？

儘管以色列大動干戈，他們仍未能實現戰爭目標：既未能摧毀哈馬斯，也未能救回所有俘虜。哈馬斯至今仍具備戰鬥能力，能夠對以色列軍隊造成傷亡，並繼續向以色列發射火箭彈。而戰爭讓巴勒斯坦年輕人變得更加激進，他們準備為哈馬斯注入新力量。

退役以色列準將阿米爾·阿維維（Amir Avivi）向《華爾街日報》承認：「哈馬斯重建的速度，已經超過了以色列國防軍摧毀他們的速度。」

哈馬斯不僅沒有被摧毀，反而完全掌控了加薩，而以色列已經同意從加薩徹底撤軍。隨著以色列撤出費城走廊並恢復貿易與援助，從加薩統治者的角度來看，局勢正回到2023年10月6日的狀態。換句話說，以色列的任務全面失敗，以色列國家顏面盡失。隨著時間推移，這必然會引發以色列內部對現狀的深刻質疑。

納坦雅胡官方的說法是，為了帶回人質，這場戰爭是必要的；但事實證明，戰爭並沒有實現這一目標。顯然，在很大程度上，這場戰爭的發動和持續進行，是為了讓納坦雅胡保住權力，並避免面臨腐敗指控。

與此同時，以色列付出了沉重的代價。官方數據顯示，至少有400名以色列士兵陣亡，多達6000人受傷。而實際數字遠高於此，且並未包括創傷後應激障礙（PTSD）和其他心理創傷，這些創傷的數量在參戰士兵中急劇上升。與此同時，顯然有許多人質在納坦雅胡不斷破壞協議的過程中喪生。

甲胄中的裂痕

很明顯，川普的壓力固然重要，但戰爭疲勞感也在以色列國防軍內部起了作用。儘管民眾對戰爭的支持率仍然很高，但最初的戰爭狂熱情緒已開始消退。這一點可以從被召回的預備役軍人出勤率下降中看出：戰爭初期接近100%的到勤率，到去年11月已降至75%-85%。

《國土報》（Haaretz）最近發布了一份嚴厲的報告，揭示了普通預備役士兵中日益增長的不安情緒。根據一項調查，他們發現，「只有56%的猶太人會鼓勵已經服役過的家人再次參軍。」事實上，根據同一份8月份的調查，只有「57%的以色列猶太人會鼓勵自己的孩子應征入伍。」此外，「從6月到11月，表示不會鼓勵孩子參軍的人數幾乎翻倍（從7.5%上升至13%）。」

一位接受該報采訪的高級軍官提到了征召士兵進入加薩的困難，他表示：「情況越來越糟——越來越看不到終點。」

一名曾三度服役的預備役軍人發表了一系列極具揭示性的言論：

「總體來說，大家感覺組織結構撐不住了，紀律也沒到位。我們沒有明確的後續計劃，不知道明天會怎樣。我們不清楚自己在做什麼。因為缺乏統一的指示，每個師長似乎都在按自己想當然的來行動。如果士兵們發問，他們會說‘這太復雜了，你們不懂。’」

這些嚴重的言論出自士兵之口，而他們本應在巨大壓力下保持軍隊的團結立場。戰爭的官方目標是鏟除哈馬斯並解救人質，但前線士兵看到的卻是截然不同的現實：

「到了夏天，士兵們對戰爭的主要目標信心大減，且人質問題未見進展。」

事實上，由於以色列國防軍的行動，人質正在死亡：「我們感覺自己什麼好事都沒干成。然後我們又執行了一些我們完全不理解的行動……人們在行動中喪命，而我們既不明白這裡頭有什麼戰術，也不理解這有什麼戰略可言。」

這些是對以色列統治階級的嚴重警告，他們依賴於國家和軍隊是猶太人民全能捍衛者的神話，但過去15個月的衝突嚴重動搖了這兩點。

以色列國防軍不僅未能在加薩擊敗哈馬斯，其軍事行動還引發了來自黎巴嫩真主黨的報復、胡塞武裝在也門的襲擊、以及來自伊朗的導彈攻擊，而伊朗在去年10月的襲擊更是展現了壓倒性的火力，使以色列的導彈防御系統顯得毫無招架之力。事實上，以色列的防御系統甚至無法阻止哈馬斯持續不斷的火箭彈襲擊。

與此同時，以色列經濟也遭受了嚴重衝擊。根據以色列央行的預測，2023年至2025年間，以色列因戰爭產生的成本可能高達556億美元，約占總GDP的10%。以色列高科技經濟的長期前景在不斷加劇的不穩定局勢下變得愈發黯淡。該行業依賴受過高等教育的年輕勞動力，而這一群體受戰爭影響特別嚴重。所有這些因素將使以色列陷入不斷加深的危機漩渦，逐步削弱以色列社會的凝聚力。

以色列距離問題解決還有十萬八千裡遠。以色列比戰前更加暴露在危險之中，變得更加脆弱。從實際效果來看，這是一場失敗。但傷害不僅僅是物質上的。受損的還是那種反動思想，認為只有高度軍事化的國家才能確保以色列猶太人的安全與福祉。如果沒有這個謊言，以色列的統治階級不可能維持八十年。

然而，現實證明，情況正好相反。以色列的侵略性立場正不斷引發以色列內部的敵意與混亂。正如《國土報》所警告的那樣：

「戰爭的逆風正長期侵蝕士氣。如果戰爭明天結束，以色列將需要數年時間來重建其社會和軍事信心。如果戰爭第二天重新爆發，士氣的崩潰將進一步蔓延。」

政權的危機

納坦雅胡及其派系毫無疑問地遭受了自食惡果的失敗。他的計劃被拒絕，而他還遭到了唐納德·川普的羞辱——川普曾經宣稱是他堅定的盟友。

這也許有道理，但川普首先在乎的是自己和美帝國主義的利益，而中東的無休止戰爭並不符合他的利益。不管納坦雅胡如何掙扎，川普向他展示了誰才是真正的主子。如果沒有美國的軍事和經濟支持，以色列的國家將迅速崩潰。

毫無疑問，川普承諾了一系列讓步以換取納坦雅胡接受停火協議，但這並不改變以色列帝國主義遭受羞辱性挫敗的事實。

當然，沒有保證以色列方面會信守承諾。顯然，反動的定居者運動及其政黨——這些一直是納坦雅胡的中流砥柱——將推動戰爭在某個階段重新爆發。

他們的主要代表之一、極右翼國家安全部長伊塔馬爾·本-格維爾（Itamar Ben-Gvir）已經宣布辭去本雅明·納坦雅胡聯合政府的職務。這使得納坦雅胡的議會多數席位變得極為脆弱，從而增加了聯合政府內其他政黨的影響力。極右翼財政部長貝扎勒·斯莫特裡奇（Bezalel Smotrich）仍留在政府中，但威脅稱如果停火42天後戰爭不再繼續，他將辭職。如果他們繼續堅持這一立場，那麼迄今積累的所有矛盾都將進一步激化，並最終引發更深層次的危機。

另一方面，以色列城市居民中有相當一部分人一直憎恨納坦雅胡、定居者及右翼勢力。隨著戰爭狂熱在一定程度上消退，許多身處這一層的人將被迫面對新的現實。在此背景下，一些人將開始尋找一條不同於軍國主義和帝國主義的道路，從而與以色列猶太復國主義的既定常規發生衝突。

這就是社會衝突的裂痕。未來這些裂痕將進一步擴大，並在某個階段演變為具有階級性質的對抗。

西方帝國主義的危機

自這場戰爭爆發以來，我們多次強調，西方不僅是同謀，更是以色列帝國主義罪行的直接參與者。他們在財政、軍事和政治上全力支持對加薩的戰爭，並盡全力向世界展示西方帝國主義的強大。然而，最終的結果卻完全相反。我們所看到的，不僅是以色列的失敗，也是美國帝國主義、整個西方陣營以及自由派建制的失敗。

儘管以色列進行了種種嘗試，但它的軍事機器——即便有強大盟友的支持——依然無法摧毀巴勒斯坦的抵抗力量。這一事實清楚地提醒世人，西方帝國主義的能力有限，就像他們在伊拉克和阿富汗遭遇的挫敗一樣。而在烏克蘭，他們面臨的失敗甚至可能更為嚴重。

這場戰爭在美國國內激起了廣泛的不滿，數百萬工人和年輕人因民主黨大肆支持戰爭的政策而轉向反對他們。這是民主黨支持率崩潰、川普當選的一個重要因素：後者承諾結束無休止的戰爭。當然，他是否真的會這樣做就是另一個問題了。

川普的外交政策實際上承認了美國帝國主義的局限性。與其在毫無勝算的軍事對抗中加倍下注，他更傾向於退讓、作出讓步，並優先保護美國資本主義的核心利益。一場無法取勝的加薩戰爭以及中東的持續動蕩並不符合他的戰略目標。他的方針是「美國優先，世界其次」——至少這看起來是他的意圖。但他能否成功是另一個問題。

根本上來說，這一切標志著美國帝國主義的一次部分退卻，而這一退卻將影響深遠。最重要的是，它將改變千百萬美國人和西方民眾的意識。西方關於道德優越性和強大實力的神話正隨著每一次挫折而被逐步揭露。這加劇了戰後長期掌控華盛頓和歐洲各國政府的自由派建制的危機。

他們一直自詡為民主、人權和國際法的維護者。但對越來越多的人而言，這一點日漸清晰：當今的自由主義已成為反動的源頭，他們所宣稱的「基於規則的國際秩序」不過是用來掩蓋帝國主義野心的虛偽幌子。

這些人衣冠楚楚、言辭得體、受過頂尖大學的教育，他們面帶精致的微笑，舉止優雅，但正是他們在國內外推行了最反動的政策。

正是他們削減了英國貧困老人的冬季燃料補貼，卻同時向烏克蘭和加薩戰場輸送數十億美元。他們削減醫療和社會福利支出，卻耗費數萬億美元用於軍備擴張。他們口口聲聲談論民主，卻打壓為巴勒斯坦人權發聲的人。難怪世界各地都在見證著對這些勢力的強烈反對！

正是這樣的強烈反對——即西方內部日益高漲的階級鬥爭——為巴勒斯坦解放帶來了希望。巴勒斯坦人民展現了驚人的韌性和鬥爭精神。但我們必須正視現實：以色列的戰爭失敗了，但巴勒斯坦解放鬥爭仍未取得勝利。事實上，任何根本問題還懸而未決。

如今，巴勒斯坦人民被進一步推入野蠻的深淵，而真正的和平卻遙不可及。他們被困在貧困化的小型飛地之中，面對著一個擁有先進技術的強大軍事國家。在純粹的軍事對抗中，猶太復國主義政權無法被推翻。

打擊以色列的最佳方式，一方面是沿著階級路線分裂猶太復國主義政權，向那些在未來會開始質疑以色列當前方向的以色列人發出呼吁，使他們與統治階級決裂；另一方面，是切斷西方對以色列的武器、資金和政治支持。因此，巴勒斯坦人民的命運如今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加與世界工人階級的鬥爭緊密相連。推翻猶太復國主義以色列政權，實現真正自由的巴勒斯坦，與在西方——尤其是在美國——推翻資本主義的鬥爭是一體的。這兩場鬥爭必須結合起來。

全球資本主義的危機正在點燃世界範圍內的階級鬥爭。在這場鬥爭中，工人和窮苦人只能依靠自己的力量。只要他們能夠團結一致，沒有任何力量能夠阻擋他們的前進步伐。爭取自由巴勒斯坦的鬥爭，始於與本國的資本主義和帝國主義的鬥爭。

《火花》是革命共產國際（RCI）的台灣網站。我們是一個為世界各地社會主義革命奮鬥的革命馬克思主義組織。如果您認同我們的理念並有興趣加入我們，可以填寫「加入我們」的表格，致信marxist.tw@gmail.com，或私訊「火花-台灣革命共產主義」臉頁，謝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