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3年一月:魯爾大罷工與崩潰邊緣的德國
今天是法國軍隊入侵德國魯爾區一百周年。這次軍事占領與德國當時的惡性通貨膨脹相結合,在德國引發了革命性的動盪。隨著危機如今再次席卷歐洲,羅布·蘇沃爾 (Rob Sewell) 在本文中將審視 1923 年的教訓。(按:本文原文發表於2023年1月13日。譯者:洛西)
「普羅大眾所承擔的經濟壓力太大了……這些壓力造成的苦難正在蓬勃發展為政變與革命的物質基礎。」 (普魯士內部安全專員報告,1923 年初)
今年是法國資產階級派出6萬大軍占領魯爾區的100周年整。這一事件引發了任何資本主義政府迄今為止面臨的最嚴重的經濟崩潰。在這一過程中,它在德國引發了一場幾乎推翻整個體制的革命
1923 年是極度飢餓、惡性通貨膨脹與革命的一年。直到今天,當局——尤其是德國的當局——都仍為這種崩潰和惡性通貨膨脹帶來的麻煩所困擾。
「對 1920 年代嚴重惡性通貨膨脹的恐懼仍然攫取著歐洲最強大的國家,」《新政治家》(27/9/2015) 寫道。「對這一時代的回憶至今仍是國民心理的一部分,」明鏡周刊解釋道。
凡爾賽條約
德國在第一次世界大戰戰敗後被協約國敲骨吸髓。在 1919 年的巴黎和會上,一項嚴酷的「和平」條約被強加於戰後的德國。
這個「凡爾賽條約」被約翰·梅納德·凱恩斯描述為「迦太基的和平」,指代羅馬人同他們的對手城邦迦太基的極具侮辱性與破壞性的「和解」,甚至包括在土地上撒鹽以致再也沒有莊稼從土地上長出來。凡爾賽條約直接導向「歐洲的工業前景黯淡,」凱恩斯寫道,「而革命的前景卻非常美好。」
該條約第231 條要求每年分42次分期支付賠款。倫敦會議上領導人們面無表情地將德國債務總額定為1320億金馬克,這是一筆不可能籌集的天文數字。凱恩斯計算出這一數字是德國有效支付能力的整整三倍。
德國的軍隊被極大地削弱,並被迫割讓阿爾薩斯洛林的重要工業區,以及半個上西里西亞重要的煤炭和礦石產區。它被迫放棄四分之一的煤炭生產,而由於賠款也以實物支付,包括輪船、火車、貨車和牛等,協約國得以將德國剝得一干二淨,造成了嚴重的物質短缺。
歷屆德國政府都試圖通過一系列貨幣貶值來減輕負擔,一次次引發嚴重的通貨膨脹。他們幻想這會大大減少德國的債務,因為它是以現在貶值的德國馬克計價的,但他們對正在醞釀的金融災難視而不見。
邁向貧困
印錢並不是什麼新鮮事。德國政府在戰爭期間大量使用了印刷機。到1918年,流通中的紙幣數量比1913年增加了六倍。結果,到戰爭結束時,物價整整翻了一番,馬克在國際貨幣市場中的黃金價值跌至戰前的一半。
勝利的英法帝國主義者決意榨取德國的最後一絲價值。鑒於無法忍受的負擔,德國請求暫停賠償。 法國人斷然拒絕。
1923年1月11日,懷有分裂德國念頭的法國政府命令其軍隊占領魯爾區以確保其利益。 比利時人緊隨其後。畢竟,法國人和比利時人也有自己的債要還。
這一事件的結果是幾乎整個德國勞動人口在幾個月內完全赤貧化——沒有什麼比惡性通貨膨脹對實際收入和生活水准更具破壞性的了。
金融危機同樣破壞了中產階級的儲蓄,人人傾家蕩產。在某些方面,他們的境況可能比工人更糟,因為至少後者可以爭取加薪,而中產階級往往依賴固定收入、租金、儲蓄和養老金。
德國人民正處處忍受著飢餓,然而在另一方面,德國資本家在幾個月內積累了巨額財富。
大貶值
德國政府正面臨徹底破產,並因此不顧一切地嘗試所有手段試圖挽救。實業家告訴他們,貶值會帶來好處:這將令出口更便宜,從而鼓勵生產,並有助於減少債務。 它還會破壞「過高」的工資。
在1921年3月之前的一年中,德國馬克的國際價值保持穩定,到1922年,它的價值逐步下跌。 隨著魯爾區被占領,馬克價值開始自由落體。
1922年6月,1美元值300馬克;10月,2000馬克;11月,6000馬克。1923年1月4日,即法國和比利時軍隊進入魯爾區的前幾天,美元彙率為8000馬克。到1923年11月,一美元的報價為25200億馬克!
大企業根本反對任何扭轉通脹趨勢的嘗試——即貨幣重估——理由是這會使德國工業失去競爭力,從而增加失業率。
實業家斯廷內斯(Hugo Stinnes)被認為是當時德國最有權勢的人。他的理念很簡單:工人階級需要做出犧牲才能讓德國工業重新站穩腳跟。
1922年10月,斯廷內斯向國家經濟委員會解釋說:「我毫不猶豫地說,我相信德國人在未來十年或十五年內每天將不得不額外工作兩個小時」。
「在我看來,任何成功穩定的初步條件是工資鬥爭和罷工被長期禁止,」他繼續說道。 「我們必須鼓起勇氣對人民說:‘現在和未來一段時間,你們將不得不無償加班’。」
斯廷內斯所要求的是永久性降低工人階級的生活水平和建立在永久性廉價勞動力基礎上的經濟。
斯廷內斯興高采烈地利用貨幣危機將他的帝國從煤炭擴展到電力、銀行、酒店、造紙廠、報紙和其他出版企業,完全論證通貨膨脹是一種將資本集中和集中到更少人手中的手段。
大企業空前繁榮,因為出口利潤被投資於穩定的國際貨幣,而人民卻在挨餓,國家面臨破產。
斯廷內斯作為他所在階級的領導者和冷酷無情的成員,決心抹消工人階級在 1918 年革命中取得的所有成果,尤其是八小時工作制。
反抗
新上台的威廉·庫諾(Wilhelm Cuno)政府落入了魯爾工業家們的掌控,號召面對外國占領時進行「被動抵抗」——即按照他們的條件和方法進行抵抗。他們害怕工人階級領導的反抗鬥爭,因為工人階級隨後可能也會罷工反對德國資本家。
政府呼吁對這場運動進行信任投票,國會以284票對12票通過,德國共產黨投反對票。
沒有遣返費,也沒有任何與占領軍的合作,全國各地都發生了反對法軍的大規模示威活動,僅在柏林就有50萬人抗議。
社會民主黨支持資產階級政府,工會領導人會見雇主以組織「抵抗」。 公務員和地方當局被禁止合作,工人階級同樣被下令不得以任何方式幫助法國當局,也不得開采或運輸貨物。
工人階級率先熱烈響應進行反抗的號召,他們舉行罷工破壞,令鐵路、礦山和電報中心癱瘓。 占領逐漸停滯,並進入僵持階段。
作為回應,法國占領軍試圖通過逮捕和解雇反抗者來恐嚇工人。 法國軍隊和官員替換了所有被解雇的人,但這僅僅加劇了緊張局勢。
衝突不斷增加並變得更加暴力,導致一些工人死亡。 法國軍隊用機槍掃射克虜伯工廠的工人,打死13人,打傷30人。1月29日,他們在該地區實施戒嚴令。盡管如此,法國人在 1 月至 5月期間仍然僅成功運送了50萬噸煤炭。
事實上,占領的收效甚微,但卻讓德國陷入越來越深的危機。法帝國主義破壞了德國人進一步賠償的任何機會。
此時,德國雇主熱切地加入了對法國占領的抵抗,同時也譴責任何形式的工資要求是「不愛國的」。與此同時,他們獲得了由媒體資助的巨額貸款,用於對馬克進行投機活動。
很多工人看穿了克虜伯、蒂森、斯廷內斯等煤炭和鋼鐵巨頭的所謂愛國主義。資產階級政黨也加入了抵抗運動,但始終擔心就算是「被動」抵抗也會蔓延成為階級鬥爭——事實上,這的確發生了。
階級鬥爭
隨著時間的推移,德國工人和老板之間的「民族團結」開始瓦解。 事實上,只要以現金支付,德國雇主就會配合向法國運送煤炭。
與此同時,這個國家正在四分五裂。 階級利益開始轉移到最前沿。資產階級政黨動搖了,開始逐漸退縮。隨著工人階級變得越來越貧困,通貨膨脹轉變為了惡性通貨膨脹。
對資本家與奸商的憤怒越來越大,與此同時,龐大的共產黨支持抵抗,並放棄了對庫諾政府的任何信任。結果,它開始在反對占領方面發揮主導作用。
法國軍隊加強鎮壓只會增加工人的戰鬥性。埃森郵政工人因策劃罷工被捕,但這只會增加他們的決心。 隨著鐵路線被撕毀和管道被切斷,破壞活動繼續累積。
學者安德森(Evelyn Anderson)寫道:
「這場鬥爭始於對法國的民族抵抗,但結束於德國所經歷過的最激烈的階級鬥爭。」 (安德森,在錘子和鐵砧之間,第 91 頁)
日益高漲的階級鬥爭情緒隨後轉變為推翻庫諾政府的呼聲,工人們不再對議會的細節感興趣——早在4月,礦工工會的一次會議就呼吁結束被動抵抗。
在危機的衝擊下,德國工人經歷了一場急速的激進化。 他們逐漸放棄改良派的社會民主黨,轉而投向德國共產黨。
在列寧和托洛茨基的指導下,共產黨采取了統一戰線政策來重建其在工人階級中的支持,令黨員人數達到 222,000,一躍成為全聯盟共產黨(布爾什維克)(注:即蘇聯共產黨)以外最大的共產黨。
受墨索里尼幾個月前成功進軍羅馬的鼓舞,法西斯團伙也站了出來,尤其是在巴伐利亞地區, 但他們的基礎很小,希特勒在 11 月的政變企圖以徹底失敗告終,全德意志的浪潮都朝著革命的方向湧動。
惡性通脹
很快,就連基本的必需品都需要大量的貨幣購買。 郵票需要不斷印上數百萬馬克的新價值,以取代過時的原始價值。
工人們在收到紙質工資後,需要在它們成為一文不值的廢紙前將他們全部花掉。一大堆沒用的錢甚至被用來生爐子。德國國家貨幣專員沙赫特博士解釋說:「在戰爭結束時,一個雞蛋的價值理論上可以在大約五年後兌換五億個雞蛋!」
生活水平徹底崩潰:中產階級帶著珍貴的傳家寶和珠寶乘火車到鄉下,用它們換取成袋的土豆和卷心菜;商店裡的商品消失了;養老金領取者在1923年7月收到的10,800馬克,只夠乘坐兩次電車,這還是在花的足夠快的情況下。
利率同樣飆升。 24 小時貸款利率為 100%,一個月為 400%,一年為 5,000%。 沒有人想收紙馬克;資本家以美元或黃金收取利潤,並以紙幣償還債務,在此過程中賺取了可觀的利潤。
調和
事態一發而不可收拾。 然而,以季諾維也夫為首的共產國際從未討論德國革命的具體計劃,而是將所有討論都集中在法西斯主義的威脅上。
「德國正處於革命的前夕,」季諾維也夫宣稱,但他繼續說道:「這並不意味著革命將在一個月或一年內到來,也許需要更多的時間。」
當德國共產黨領導人抵達莫斯科尋求有關如何應對德國不斷增長的革命浪潮的建議時,共產國際領導人向他們提出了極度錯誤的建議。 列寧在 1923 年 3 月第三次中風,這使他完全癱瘓,托洛茨基也因病離開了。
史達林的建議是退縮。「現階段共產黨人是否應該在沒有社會民主黨人的情況下奪取政權? 他們足夠成熟嗎?」史達林問道。
「在我看來,這就是問題所在。當我們奪取政權時,我們在俄羅斯擁有這樣的儲備資源:a)面包的承諾; b) 口號:土地歸農民; c)絕大多數工人階級的支持;d) 農民的同情。 目前德國共產黨人沒有這種東西。
「他們當然有一個社會主義的蘇維埃國家作為鄰居,我們沒有;但我們能為他們提供什麼? 從某種意義上說,如果德國政府現在倒台,而共產黨人要奪取政權,他們將以崩潰告終,這已經是‘最好的情況’; 在‘最壞的情況下’,革命將被徹底粉碎。
「關鍵不在於布蘭德勒(Brandler)想要‘教育群眾’,而是資產階級加上右傾的社會民主黨必將得到這樣的教訓——示威將變成一場全面的戰鬥(目前存在一切可能性),而德國共產黨則會被反動分子徹底消滅。
「當然,法西斯分子沒有睡著,但是讓他們先進攻對我們有利:這將使整個工人階級團結在共產黨人周圍(德國並不是保加利亞)。 此外,我們所有的信息都表明,在德國,法西斯主義很弱。在我看來,應該克制德國黨人,而不是鼓吹他們。」 (引自托洛茨基,《史達林評傳》,第 530 頁,本段有強調符)
最後,盡管革命成功的條件極其成熟,德國共產黨領導人還是聽從了莫斯科的建議,拖延了腳步,這一決定產生了災難性的後果,並導致了 1923 年德國革命的失敗。這裡並不是要全面分析這次革命失敗的成因,我們已經在別處做了充分分析。[見 Rob Sewell, Germany 1918-1933, Socialism or Barbarism]
德國共產黨面臨著與1917年10月布爾什維克黨相同的危機。
當時,隨著在俄羅斯掌權的時間臨近,部分領導層搖擺不定,季諾維也夫和加米涅夫站出來反對起義。只有列寧和托洛茨基堅持,他們才能夠克服這場危機,將革命進行到底。
不幸的是,1923 年的德國,沒有列寧或托洛茨基在場。 大多數德國共產黨領導層畏畏縮縮,讓有利的機會完全消失。
未來黯淡
時至今日,資本主義世界正面臨著另一場深刻的危機。烏克蘭戰爭激化了舊體制的矛盾。 通貨膨脹的上升,一種曾經被認為已經徹底消失的現像,也正在加劇這種情況,利率的上升也是如此,所有這些因素都將世界經濟推向嚴重衰退。
由於來自俄羅斯的天然氣供應被切斷,歐洲尤其面臨著災難性的局面,這可能會導致大面積停電和工業倒閉。鑒於對俄羅斯天然氣供應的依賴,德國將受到特別嚴重的打擊——它處於歐洲能源危機的中心。
2021 年,至少有15個歐洲國家一半的天然氣來自俄羅斯。德國最大的氨和尿素生產商被迫關閉其在薩克森-安哈爾特州的工廠,從而推高了化肥成本。其他數十家公司也紛紛效仿。
難怪德國對未來深感憂慮。德國工業之聲 BDI 警告「大規模衰退」;明鏡周刊的封面甚至最近問:「馬克思到底是對的嗎?」
歐洲將陷入衰退,這意味著廣泛的失業,許多人都在期待一個「不滿之冬」。 不僅如此,讓資本戰略家們感到恐懼的是明年冬天,若是沒有來自俄羅斯的供應,儲氣庫就不可能得到補充。
德國的未來看起來非常暗淡,雖然當前危機的規模與 1923 年不同,但這是數代以來工人階級面臨的最嚴重的情況。
1923 年的危機是由法國占領魯爾區引發的。 今天,烏克蘭的占領與戰爭也在加劇資本主義危機,並將繼續下去。 與過去一樣,新的革命動盪將成為家常便飯——沒有哪個國家能幸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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